霍嵘往后缩的动作，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沈念安一下。
她下意识想笑一笑，缓和气氛，嘴角刚扬起来，又瞥见霍铮攥紧糖块的手——那孩子抿着嘴，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只护着领地的小兽。
“这是……”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沈念安转头，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扶着门框站着，脸上皱纹很深，眼神却亮，正上下打量她。不用问，是霍沉舟的母亲。
“妈，我是沈念安。”她赶紧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放轻，“霍师长让我来接孩子。”
老太太没应声，先把霍嵘拉到身后，又朝霍铮和霍玥招招手：“都过来，到奶奶这儿来。”三个孩子立刻像归巢的小鸟，挤到她身边，霍玥还抱着她的胳膊，偷偷往沈念安这边瞟。
小张赶紧上前打圆场：“阿姨，这是沈同志，跟霍师长刚领了证，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师长忙，让我陪沈同志来接孩子回家属院住。”
老太太这才“哦”了一声，眼神却没松：“领证了？沉舟这孩子，也不提前说一声。”她又看向沈念安，“你就是那个……美术学院教授家的姑娘？”
“是。”沈念安点头。
“家里难，我知道。”老太太叹口气，语气软了些，却还是盯着她，“我不管你是为啥嫁过来，沉舟是我儿子，这三个娃是我心头肉。你要是对他们好，咱就好好处；你要是敢委屈他们……”
话没说完，却够重。
沈念安心里清楚，这是老太太的底线。她挺直脊背，认真说：“妈放心，我不会委屈孩子。”
“光说不行，得看事儿。”老太太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坐吧，娃们收拾东西呢。”
沈念安跟着进去，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霍铮正蹲在墙角的小木箱旁，往里面塞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霍嵘抱着个装着虫子的玻璃罐，霍玥则扒着炕沿，数着炕上的布娃娃。
没人看她，也没人跟她说话。
她站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心里却忽然想起十年前。
那年父亲刚下放，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母亲坐在地上捡碎了的画，她站在旁边，也是这样手足无措。那时候她才八岁，连烧水都不会，看着母亲红着眼圈缝衣服，只会掉眼泪。
后来呢？
母亲白天去糊火柴盒，晚上缝补到深夜，她就学着烧火做饭。第一次煮玉米糊糊，水放少了，成了疙瘩，被母亲笑着刮到碗里，说“念安做的，香”；第一次挑水，桶差点把她带倒，摔在井边，膝盖破了皮，她咬着牙把半桶水挪回家，母亲抱着她掉眼泪，她还说“不疼”。
十三岁那年，母亲得了风寒，咳得直不起腰。她偷偷把父亲留下的一支旧画笔卖了，换了两毛钱，又去巷口王奶奶家，说帮她缝棉袄，一件换半斤玉米面。
王奶奶的棉袄厚，针脚要密，她缝到后半夜，手指被扎得全是小窟窿，第二天却照样把玉米面端回家，熬了糊糊给母亲喝。
这些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没人教，就自己琢磨。缝补衣服，她能把补丁打得看不出来；做粗粮饭，她能换着花样做，窝头、菜饼、糊糊，总能让母亲多吃两口；挑水、劈柴、扫院子，这些本该是男人干的活，她也练得熟手。
甚至去年冬天，她还跟着邻居学做鞋垫，绣上简单的花样，拿到集市上换粮票——虽然换得少，却也解了燃眉之急。
这些算不上什么大本事，却是穷日子教会她的求生本能，是能让自己和母亲活下去的底气。
现在不也是一样吗？
要照顾三个孩子，要撑起一个家。
孩子们对她有敌意，没关系，她会做饭，总能做出他们爱吃的；孩子们衣服破了，她会缝补，能让他们穿得整齐；家里乱了，她会收拾，能让屋子亮堂起来。
霍铮懂事早，她就多尊重他；霍嵘胆小，喜欢看虫子，就让他呗；霍玥爱哭闹，她就多哄着，给她梳小辫。
她或许不懂怎么当“后妈”，但她懂怎么“过日子”。
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发怵的劲儿，竟慢慢散了。
“沈同志，您看这……”小张凑过来，小声嘀咕，“老太太好像还没松口。”
沈念安摇摇头，没说话，转头看见霍玥的布娃娃掉在地上，脏了一块。她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拍掉灰尘，又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软布——是她出门时带的，怕母亲输液时手凉——轻轻擦了擦娃娃脸上的污渍。
霍玥本来正盯着她，见她擦娃娃，眼睛眨了眨，没再躲。
这时，霍铮忽然开口：“那是我妈给玥玥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点较劲的意思。
沈念安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没辩解，只说：“嗯，挺好看的。擦干净了，就不脏了。”她把布娃娃递过去，“给你。”
霍玥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沈念安，犹豫着伸出手，接过了布娃娃，小声说了句：“谢谢。”
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让沈念安心里暖了一下。
老太太在一旁看着，没说话，眼神却柔和了些。
过了会儿，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蓝布包，往里面塞了几件孩子的换洗衣物，又放了包饼干，递过来：“东西收拾好了。沉舟那小子忙，娃们跟着你，你多费心。”
沈念安赶紧接过来，点头：“妈放心，我会的。”
“走吧。”老太太拍了拍霍铮的头，“跟你沈阿姨走，听话。”
霍铮抿着嘴，没说话，却没再瞪沈念安。
霍嵘抱着玻璃罐，亦步亦趋跟着哥哥。霍玥则攥着布娃娃，小手偷偷拉了拉沈念安的衣角。
小张在一旁松了口气，笑着说：“那我们先走了，阿姨您留步。”
出了院门，阳光正好。沈念安一手拎着蓝布包，一手被霍玥轻轻拉着，走在中间。霍铮走在前面，霍嵘跟在后面，三个孩子像一串小尾巴。
小张推着自行车，跟在旁边，笑着说：“沈同志，您看，这不挺好嘛。”
沈念安也笑了笑，心里却清楚——这只是开始。
刚才在霍沉舟老家，有老太太在，孩子们没闹；到了家属院，就剩她和孩子们，真能这么顺？
霍铮心里记着亲妈，会不会总跟她对着干？霍嵘怕生，会不会整天躲着她？霍玥黏人，夜里要是哭着找奶奶，她该怎么哄？
她会干活，能把日子理顺，可孩子们要的，或许不只是“饭热衣暖”。
他们要的是“亲近”，是“信任”。
这些，光靠干活，够吗？
沈念安低头看了看拉着自己衣角的霍玥，又看了看前面挺直小脊梁的霍铮，心里又有点没底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有能干活的本事，有想把日子过好的心思。
先走着看吧。
她轻轻握了握霍玥的小手，往前走。家属院的方向，就在前面不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