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悬在正空,像一块烧得白炽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院子里的一切都蔫头耷脑,连那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也卷起了叶子,躲避着这灼人的热浪。
唯有连廊下,木结构的廊檐投下一片浓密的、令人心安的荫凉。
穿堂风带着院子里的草叶气息,从廊下穿过,带来一丝难得的清爽。
沈念安盘腿坐在连廊靠墙的阴凉处,背后是斑驳的土墙,身前铺着一张边缘毛糙的旧报纸。
她微微弓着背,神情专注,一支短秃的铅笔在她指间灵活地移动,在泛黄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阳光透过廊檐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霍嵘蹲在连廊边缘的台阶下,几乎要趴进那片半人高的荒草丛里。
他小小的身影几乎被茂盛的草叶淹没,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和一双紧紧盯着地面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屏住呼吸,一只小手悬停在草丛上方,像捕食的螳螂般静止不动,目标是一只正在草茎上缓慢爬行的、翠绿色的小蚱蜢。
他的宝贝玻璃罐就放在脚边,盖子敞开着,里面已经有了两只不安分的小甲虫。
“吱——吱——吱——”
“知了——知了——”
院墙外的大树上,蝉鸣声此起彼伏,不知疲倦地奏响着夏日的交响乐。
这高亢嘹亮的声音,成了连廊下这片小天地最自然的背景音。
沈念安停下笔,抬起头,目光落在草丛里那个撅着的小屁股上,嘴角弯起一抹笑意。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蝉鸣:“嵘嵘——”
草丛里的身影猛地一僵,那只悬空的小手闪电般地缩了回去,霍嵘扭过头,小脸上带着点被抓包的慌张,大眼睛茫然地看向连廊。
沈念安对他招招手,脸上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温和:“过来,到阿姨这儿来。想不想知道,整天在树上扯着嗓子唱歌、吵得我们睡不了午觉的‘知了’,它这一辈子是怎么过的?”
霍嵘的眼睛瞬间睁圆了,像两颗被点亮的黑曜石。
他顾不上他的蚱蜢了,手脚并用地从草丛里爬出来,拍了拍沾在膝盖上的草屑和泥土,抱着他的玻璃罐,小跑着来到连廊下。
他挨着沈念安坐下,小小的身体因为好奇和期待而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念安膝盖上那张报纸。
沈念安拿起那张画满了铅笔线条的报纸,小心地展开在两人面前。
画面是连贯的几格,像简陋却生动的连环画。
第一幅:画着一个胖乎乎、有点像放大版蚕宝宝的虫子,圆头圆脑,身上带着泥土的条纹,正蜷缩在一个象征地下的、用弯曲线条勾勒出的黑暗洞穴里。旁边用清晰的铅笔字写着:“地下的小胖子(若虫)”。
霍嵘的小手指立刻点在那个“小胖子”身上,小嘴无声地“啊”了一下,眼睛里充满了惊奇。
他看看画,又抬头看看沈念安,似乎在确认:“知了小时候长这样?住在地下?”
第二幅:画面主体依旧是那个“小胖子”,但它正努力地从背部裂开一道缝隙,一点点挣脱一个灰褐色的、半透明的外壳,露出里面崭新的、带着褶皱的、嫩绿色的身体。旁边写着:“努力换新衣(蜕皮)”。
“啊!”霍嵘这次忍不住发出了小小的惊呼,他激动地扯了扯沈念安的衣角,小手指着那正在挣脱旧壳的虫子,又急切地指向院子里的树根——他记得在那里见过这种空壳!
第三幅:嫩绿色的身体已经完全挣脱了旧壳,它趴在空壳上,翅膀像两片湿漉漉的、揉皱的薄纱,正一点点在空气中展开、变硬、变得透明。旁边写着:“晾干小翅膀”。
霍嵘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画中这神奇的一幕。他看看画上那展开的、带着脉络的透明翅膀,又看看沈念安,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崇拜。
第四幅:一只完整的、有着透明翅膀、黑色复眼和鼓鼓腹部的知了(雄蝉),正神气地趴在高高的树枝上,腹部一鼓一鼓。旁边写着:“飞上大树梢,大声唱情歌!”
“吱吱——!”霍嵘竟然模仿着外面的蝉鸣,兴奋地小声叫了一下。
他指着画上那个鼓起的腹部,又指指自己的小肚子,似乎在问:“是这样叫的吗?”
然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小手急切地拉着沈念安的手腕,指着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树,眼神热切,嘴里发出“啊啊”的催促声,恨不能立刻拉着沈念安去树下寻找那些神奇的空壳!
沈念安被他这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求知欲感染了,笑着点头:“是啊,嵘嵘真聪明!那些空壳,就是知了宝宝脱下来的旧衣服。它们在地下要住很久很久,好几年呢!然后才爬出来,脱掉旧衣服,晾干新翅膀,才能飞到树上唱歌。”
她指着第四幅画,“只有雄的知了会这样‘唱歌’,是为了吸引雌的知了做朋友。”
霍嵘听得似懂非懂,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热情。
他看沈念安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怯生生,变成了毫无保留的、闪烁着无数小星星的崇拜!
这简直太神奇了!他每天听着这吵闹的声音,却从不知道它们有这样奇妙的一生!
新妈妈不仅没有嫌弃他玩虫子,还把他最感兴趣的东西,用这么好看、这么明白的方式画出来、讲给他听!
在他小小的心里,沈念安的形象瞬间拔高,几乎笼罩上了一层“无所不知”的光环。
连廊另一头,靠近主卧门口的青砖地上。霍铮背对着他们,盘腿坐着,手里摊开一本封面磨损的《十万个为什么》。
他坐得笔直,小脸绷着,像是在非常认真地看书。只是那书页,似乎有很久没有翻动了。
沈念安轻柔的讲解声,霍嵘时不时发出的、压低的惊叹和模仿蝉鸣的“吱吱”声,像小钩子一样,顽强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脖子似乎想扭过去,又被他强行克制住了。
他抿了抿唇,装作不经意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后颈,视线却借着这个动作的掩护,飞快地向连廊墙根那边扫了一眼——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沈念安摊开的、画着知了蜕皮过程的那张报纸上。
画上的线条简单却传神,旁边那几个字更是清清楚楚:“努力换新衣(蜕皮)”。
霍铮认得这几个字。他甚至能想象出那虫子挣脱旧壳时的挣扎和新生的脆弱。书页上的铅字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他猛地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动作幅度有点大,似乎带着点莫名的烦躁。
他抱着那本《十万个为什么》,脚步略显生硬地朝着连廊中间那个放水壶和搪瓷缸的小矮几走去。
“渴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声音干巴巴的。
他拿起那个印着红双喜的白搪瓷缸,走到墙角的大水缸旁,揭开木盖子,用挂在缸沿的葫芦瓢舀了半瓢冰凉的井水,哗啦啦倒进搪瓷缸里。
他端着水缸,却没有立刻喝。
他转过身,背靠着放着水缸的矮柜,目光“恰好”落在沈念安和霍嵘那边,落在沈念安膝盖上摊开的画稿上。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那几幅连贯的画面,从地下的“小胖子”,到奋力蜕皮,再到晾干翅膀,最后是树梢上的鸣唱者。
他端着水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稍稍压下了心口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
他放下水缸,却没有立刻离开,就那么靠在矮柜边,目光沉静,仿佛在认真研究矮柜上的一道木纹,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着,牢牢地锁在那一方泛黄的、画满了奇妙生命的报纸上。
连廊外的蝉鸣似乎更响亮了,一阵高过一阵,像潮水般涌进这片荫凉,也涌进霍铮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