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廊的荫凉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夏日的燥热。
蝉鸣依旧在院墙外的大树上不知疲倦地鼓噪,但这聒噪的背景音,似乎都被连廊下这片小小的、专注的天地隔绝开了几分。
沈念安盘腿坐在一张旧草席上,背靠着凉沁沁的土墙。
膝盖上摊开的,是几张新的、边缘更加毛糙的旧报纸——那是她昨夜在煤油灯下赶工出来的“蜻蜓点水”。
画面比昨天的“知了”更加精细流畅了些。一只线条优美的蜻蜓悬停在水波之上,透明的翅膀纹路用极细的交叉线勾勒,仿佛真的能折射阳光。下方潦草却生动的波纹旁,写着几个字:“蜻蜓点水”。
霍嵘紧挨着她坐着,小身子几乎要贴到报纸上。他的玻璃罐暂时被冷落在脚边,里面两只小甲虫徒劳地撞击着玻璃壁。
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画面上那只轻盈的蜻蜓占据了。小手指着蜻蜓那对巨大的复眼,又指指画面上潦草的水波,嘴里发出“啊、啊”的气音,急切地想表达什么。
“嵘嵘是想说,蜻蜓为什么要点水,对不对?”沈念安笑着解读他的肢体语言,声音轻柔得像拂过连廊的风,“蜻蜓点水呀,可不是在玩水。它是在……”
她的话音未落,霍嵘的小手指猛地戳向了画面下方,水波旁边那个清晰的“点”字。
他仰起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求知欲和一丝茫然,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dian?”
他想问,这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
沈念安刚想开口解释这个“点”字,一个略显生硬、却刻意模仿着某种“科普”腔调的声音,从连廊的另一头清晰地插了进来:
“那个字念‘ting’,蜻蜓的蜓。”
声音不高,却字正腔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
沈念安和霍嵘同时循声望去。
靠近主卧门口的连廊青砖地上,霍铮不知何时又坐在了那里。
他依旧盘着腿,面前摊着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书本翻开的位置似乎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次,他没有背对着他们,而是微微侧着身子,目光看似落在书页上,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扫视着他们这边的动静。
他小脸绷着,努力维持着“我只是在看书顺便听到”的淡然表情,但那微微挺直的脊背和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沈念安的心口像是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瞬间了然。
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
她立刻转向霍嵘,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嵘嵘快听!哥哥认得这个字呢!哥哥真厉害,是识字小英雄!” 她特意加重了“小英雄”三个字。
霍嵘的目光瞬间从画上移开,崇拜地投向他无所不能的哥哥。
在他小小的认知里,能认识这么多弯弯曲曲、像小虫子一样的符号,简直比抓住最稀有的甲虫还要了不起!
沈念安捕捉到霍铮因为那句“小英雄”而微微泛红的耳根,以及他嘴角极力压制却还是泄露出来的一丝得意弧度。
她心中一定,知道火候到了。她拿起那张“蜻蜓点水”的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自然地投向霍铮,指着“点水”两个字,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小铮,那这两个字——‘点水’,阿姨写得对吗?是这么写的吧?”
霍铮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顺理成章”参与进来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又带着点“权威”感,目光飞快地扫过沈念安指着的字,肯定地点点头:“嗯。点,一点的点。水,喝水的水。写得对。”
得到肯定,沈念安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像连廊外漏进来的阳光碎片:“太好了,谢谢小铮老师!”
这句半开玩笑的“老师”,让霍铮的耳根更红了些,但他紧绷的小脸明显松弛下来,甚至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下巴。
“那,蜻蜓为什么要‘点水’呢?”
沈念安顺势把话题抛了回去,目光在霍嵘充满好奇的小脸和霍铮身上流转,带着明显的引导意味,“嵘嵘可想知道啦。”
霍铮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来。
他合上那本一直充当道具的《十万个为什么》,身体也不自觉地朝他们这边转了转。
他看了一眼画上悬停在水面的蜻蜓,又看向一脸求知欲的弟弟,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挺了挺小胸脯,用他理解的、从书上看来或听来的知识解释道:
“蜻蜓点水……是在产卵!”
他努力回忆着书上的描述,“雌蜻蜓……嗯,就是母的蜻蜓,会把尾巴尖尖点在水里,把卵产在水草上或者水里。这样,小蜻蜓宝宝孵化出来,就能在水里生活了。”
解释完,他还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强调,“蜻蜓是益虫,吃蚊子,会飞的蚊子它们都能抓住吃掉!”
“哇!”
霍嵘发出由衷的惊叹,看看哥哥,又看看画上的蜻蜓,大眼睛里充满了对知识的震撼和对哥哥的无限崇拜。
原来蜻蜓点水不是在玩水,是在生小宝宝!哥哥连这个都知道!太厉害了!
沈念安也适时地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赞许地对霍铮点点头:“小铮懂得真多!嵘嵘,快谢谢哥哥给我们讲这么有趣的知识!”
霍嵘立刻鹦鹉学舌般,奶声奶气却无比认真地说:“谢谢哥哥!”
霍铮被弟弟这纯粹的崇拜和新妈妈真诚的赞许包围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涌上心头,冲淡了心底最后那点别扭。
他嘴角终于不再压制,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虽然很快又被他努力抿平,但那瞬间的笑意如同阳光破开云层,明亮而温暖。
连廊下的气氛,悄然发生了质变。无形的壁垒被打破。
沈念安的“昆虫小课堂”里,多了一位正式的、乐在其中的“助教”。
沈念安开始讲新画的“蚂蚁搬家”故事。霍嵘依旧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而霍铮,则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离他们更近一些的位置上——不再是连廊另一头的“孤岛”。
他不再需要假装看书或喝水,而是大大方方地看着沈念安的画稿。
当霍嵘指着画上一个搬着巨大食物碎屑的工蚁,发出“啊?”的疑问时,霍铮会立刻接口:“这是工蚁,力气很大,负责找吃的和干活。”
当沈念安讲到蚂蚁用触角传递信息时,霍铮会补充:“它们碰碰触角,就是在说话!”
他享受着弟弟崇拜的目光,也享受着沈念安投来的、带着鼓励和欣赏的微笑。
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像温热的泉水,一点点浸润了他原本带着防备和疏离的心田。
下午,暑气稍退,前院外那口老旧的压水井旁热闹起来。
这是家属院西头几户人家约定俗成的“信息交流站”。
徐阿姨拎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几根翠绿的黄瓜,正和旁边同样在洗菜的赵婶子唠着家长里短。
几个和霍嵘差不多大的孩子蹲在井台边玩小石子。
霍嵘抱着他视若珍宝的“昆虫故事集”——几张被沈念安用线简单装订了一下的旧报纸画稿,像捧着稀世珍宝,小跑着冲到了水井旁。
“徐奶奶!赵奶奶!”他小脸兴奋得通红,献宝似的把画稿举到徐阿姨面前,大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看!看!我新妈妈画的!”
徐阿姨被小家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放下手里的黄瓜,接过那几张粗糙的报纸。旁边的赵婶子也好奇地凑过头来。
泛黄的旧报纸上,铅笔的线条却异常生动。
胖胖的地下若虫、挣扎蜕皮的知了、悬停点水的蜻蜓、排着长队搬家的蚂蚁……旁边还配着简单却清晰的说明文字。
“哟!”徐阿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手指抚过知了蜕皮那幅画上细腻的线条,“这……这是你新妈妈画的?小沈画的?”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正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沈念安。
赵婶子也啧啧称奇:“画得可真像!跟活的一样!小沈同志还有这本事呢?”
“嗯!新妈妈画的!”
霍嵘的小胸脯挺得老高,小手指着画上的“小胖子”若虫,用沈念安教给他的词,无比自豪地大声宣布:“知了是这样长大的!在地下住好久好久!脱掉旧衣服,晾干小翅膀,才能飞上树唱歌!”
他又指着蜻蜓,“蜻蜓点水是在生小宝宝!哥哥说的!”
稚嫩的童音清脆响亮,清晰地回荡在井台边。
正在洗菜的邻居,玩石子的孩子,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落在那几张简陋却充满生命力的画稿上,也落在了那个一脸骄傲、大声宣告“这是我新妈妈画的”的小男孩身上。
沈念安站在院墙的阴影里,看着阳光下那个挺着小胸脯、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宝贵财富的霍嵘,听着他用尽全力喊出的那句“新妈妈画的”,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心口被一种饱胀的、酸涩又甜蜜的情绪填满,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院子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霍铮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没有看井台边热闹的人群,也没有看被众人目光聚焦的弟弟。
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越过前院蒸腾的微尘和明晃晃的阳光,直直地、沉沉地落在了站在院墙阴影中的沈念安脸上。
他看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看到她嘴角那抹极力压抑却依旧温柔上扬的弧度,看到她因为霍嵘那声宣告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霍铮的小脸依旧绷着,嘴唇抿得紧紧的。
夕阳的光线斜斜地打过来,给他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金的轮廓,却无法完全照亮他眼底那片深沉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阴影。
那里面有困惑,有审视,还有一种更加浓烈、几乎要破土而出的东西——一种混合着强烈不甘和某种隐秘渴望的灼热,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被他死死地压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他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