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卷起的黄尘,像一条土龙,嘶吼着扑向军区大院西头这条坑洼的土路,最终在院门口“嘎吱”一声刹停。
车门推开,一只沾满泥点的厚重军靴踏在地上,带起一小片浮尘。
霍沉舟高大的身影钻出车门,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裹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帽檐下露出的鬓角带着汗湿的痕迹。
他随手拍打了一下肩章上落的灰,抬眼看向自家那扇半开的、低矮的院门。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泼洒在土坯院墙上,给这寂静的院子笼上了一层温暖的薄纱。
院子里很安静。连廊下,几张边缘毛糙的旧报纸画稿被几块小石子压着,在微风中轻轻翕动,上面生动的昆虫线条依稀可见。
墙角,霍嵘那个宝贝的玻璃罐敞着口,两只小甲虫正锲而不舍地沿着光滑的玻璃壁向上攀爬。
霍沉舟刚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就像颗出膛的炮弹,尖叫着冲了过来:“爸爸!爸爸回来啦!”
霍玥一头扎进他怀里,小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腿,仰起的小脸兴奋得通红,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霍沉舟冷硬的轮廓瞬间柔和下来,弯腰把女儿捞起来抱在臂弯里,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她细软的额发,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嗯,回来了。玥玥乖不乖?”
“乖!”霍玥响亮地回答,小脑袋在他肩窝里蹭了蹭,又迫不及待地开始告状,“爸爸,哥哥今天……哥哥今天……”
她正想努力组织语言描述霍铮某个“劣迹”,厨房门口传来响动。
沈念安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里还沾着雪白的面粉,闻声快步走了出来。
看到院子里高大的身影,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松快的笑意:“回来了?怎么没提前捎个信?”
她的目光落在他眉宇间难掩的倦色和军装上明显的尘土,“任务还顺利?吃饭了吗?我正擀面条呢,很快就好。”
她的声音温软,带着家常的烟火气,自然地拂去了他一身的风尘。
“临时调整路线,有半天空。”霍沉舟言简意赅,抱着霍玥往里走,“没吃。”
“那正好,很快。”沈念安转身就要回厨房,脚步轻快。
“新妈妈在给嵘嵘画虫子!”霍玥搂着爸爸的脖子,小嘴叭叭地开始汇报家里的大事。
霍沉舟抱着女儿走进客厅,将她放在凳子上,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嗯,知道了。玥玥先自己玩会儿。”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连廊下被石子压着的画稿,又掠过墙角那个敞开的玻璃罐。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院门溜了进来。
霍铮手里攥着一把刚拔的、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青草——显然是刚去给弟弟的“宠物”加餐了。
他看到客厅里高大的身影,脚步猛地顿住,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亮光,随即又被他刻意压了下去。
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径直穿过客厅回房间。
“小铮。”霍沉舟叫住了他。
霍铮停下脚步,转过身,腰背习惯性地挺直,小脸绷着,目光平视着父亲军装上的第二颗纽扣:“爸爸。”
“嗯。”霍沉舟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似乎想从儿子平静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作业写了?”
“写了。”霍铮的回答干巴巴的,像在汇报。
父子间惯常的、简短的对话似乎到此结束。霍沉舟没再问什么,霍铮也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霍铮抬脚的瞬间,他的目光飞快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瞥了一眼厨房的方向——沈念安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帘后,里面传来擀面杖在案板上快速滚动的、富有节奏的“咕噜”声。
霍铮的小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攥紧了一下,又松开。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脚步一拐,没有回房间,反而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同时飞快地、近乎无声地对霍沉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过来。
霍沉舟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儿子这个举动透着反常。他没说什么,迈开长腿,跟上了霍铮小小的身影。
后院比前院更显荒芜,半人高的杂草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角落里那个简陋的旱厕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气味。
霍铮一直走到后院最深处,靠近围墙根一堆废弃的砖石旁才停下。
这里离前院足够远,厨房的声音传到这里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他转过身,面对着高大的父亲。
夕阳的余晖给他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沉的阴影。
他仰着小脸,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嘴唇和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怎么了?”霍沉舟沉声问,目光落在儿子紧握的小拳头上。
霍铮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他避开父亲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父亲沾满泥点的军靴上,小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点……委屈?
“爸爸,”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重控诉,“新妈妈……只给嵘嵘画虫子故事。”
他说完这句,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飞快地抬眼看了父亲一下,又立刻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上一株被踩倒的狗尾巴草。
那挺直的小脊梁微微塌下去一点,泄露出一种“我很讲道理但我不平衡”的倔强和失落。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微风拂过荒草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擀面声。
霍沉舟英挺的眉峰缓缓蹙起。他没想到儿子特意把他叫到后院,是为了“告”这么一状。
只给嵘嵘画虫子故事?他下意识地看向前院的方向,似乎想穿透那堵土墙,看看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
恰在此时,沈念安端着一杯刚倒好的凉白开,撩开厨房的门帘走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显然是出来给霍沉舟送水的。
刚走到客厅与后院相连的那条小走廊口,就听到了霍铮那清晰无比的“控诉”,也看到了后院深处那对父子对峙般的身影。
沈念安端着杯子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变成了愕然。
她看看后院墙角那个绷着小脸、一脸“我很委屈但我很坚强”的儿子,又看看霍沉舟那明显带着询问、挑起的眉峰,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杯水……
“噗嗤——”
一声没憋住的笑声,清晰地打破了后院凝滞的空气。
沈念安赶紧用手背掩了一下嘴,但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快步走到后院门口,把水杯塞到霍沉舟手里,一边忍笑,一边看向霍铮,声音里满是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哎呀呀,是我们小铮也想看画了是不是?怪阿姨,光想着嵘嵘喜欢虫子了。画!都给画!”
她走到霍铮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认真地看着他清澈却带着执拗的眼睛,语气爽快又带着点哄劝,“小铮想要什么故事?阿姨现在就给你画!保证画得比嵘嵘的虫子故事还好,好不好?”
霍铮被沈念安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笑意的承诺弄得有点懵。
他刚才那股告状的悲壮气势,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大半。
他没想到新妈妈会是这个反应——不是生气,不是辩解,而是……笑着答应给他画?还保证画得更好?
巨大的惊喜和一种被重视的满足感,像温热的泉水瞬间涌上心头,冲垮了他原本紧绷的防线。
他那双原本带着委屈和审视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落进了两颗小太阳。
他挺起小小的胸脯,仿佛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孩童特有的洪亮和毫不掩饰的期待:
“我要英雄的故事!打坏蛋的!很厉害很厉害的那种!”
他顿了顿,小脸微微扬起,目光飞快地扫过父亲高大挺拔、穿着军装的身影,又迅速垂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崇拜,补充道,“像……像爸爸一样!”
“像爸爸一样”这几个字,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霍沉舟的心湖。
他端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从儿子亮得惊人的小脸上移开,落在了蹲在儿子面前的沈念安身上。
夕阳熔金般的光线笼罩着她。她额角还沾着一点细白的面粉,几缕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身上是那条洗得发旧的蓝布围裙。
此刻,她正仰着脸,眉眼弯弯地看着霍铮,笑容明媚而真诚,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纵容,毫不犹豫地应承着:“好!就画英雄的故事!像爸爸一样打坏蛋的大英雄!阿姨保证画得威风凛凛!”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笑意,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漾开。
霍沉舟的目光,在她沾着面粉的额角、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的嘴角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前院连廊下,被石子压着的那几张随风轻动的旧报纸画稿上。
粗糙的纸面,简陋的铅笔线条,却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生命轨迹。那绝不是随意的涂鸦,而是带着敏锐观察力和……天赋的笔触。
一种陌生的情绪,像后院荒草丛里悄然探头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霍沉舟的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哄孩子开心、爽快答应画英雄故事的小妻子,看着她眼底毫无阴霾的笑意和专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他因为现实需要而娶回来的小姑娘,似乎远比他最初认知的,要丰富得多,也……耀眼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