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廊下,煤油灯橘黄的光晕驱散了渐浓的暮色,在粗糙的青砖地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域。
灯芯偶尔“噼啪”轻响,爆出细小的火星。
沈念安盘腿坐在一张旧草席上,膝盖上摊着几张相对干净些的牛皮纸——这是她翻箱底找出来的“好纸”,专门用来画霍铮的英雄故事。
霍铮端坐在她对面,小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他努力绷着小脸,想维持严肃,但那微微发亮的眼神和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内心的兴奋和紧张。
“小铮,准备好了吗?”沈念安拿起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笔尖悬停在牛皮纸上方,笑容温和地鼓励道,“你心里的大英雄,长什么样?穿着什么?拿着什么厉害的武器?他打败了哪些大坏蛋?你来告诉阿姨,阿姨帮你画出来,好不好?” 她把画笔变成了钥匙,郑重地交到了孩子手中。
霍铮深吸了一口气,像战士即将发起冲锋。他抿了抿唇,努力组织语言,一开始声音还有点干涩拘谨:
“他……很高!比爸爸还高一点点!”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高度,小脸严肃,“穿着……嗯,绿色的军装!很新的那种!帽子……帽子上有颗红五星!亮闪闪的!”
他描述着心中英雄的轮廓,那形象不可避免地带着父亲霍沉舟的烙印,却又在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里被拔高、被神化。
“武器呢?”
沈念安适时引导,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身着笔挺军装、头戴红星军帽的轮廓,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感。
“武器!”
霍铮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小拳头都攥了起来,“他有一把……一把特别厉害的大枪!比爸爸警卫员叔叔背的那种还大!枪口这么大!”
他张开双臂,努力比划出一个巨大的枪口,“能‘哒哒哒哒’打出一串串火球!把坏蛋的碉堡都打穿!”
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小男孩对强大火力的天然崇拜。
沈念安笔下,英雄手中立刻出现了一把造型威武、带着夸张散热孔的重型机枪,枪口仿佛正喷射着火焰。
这显然超出了现实,却完美契合了七岁男孩心中对“厉害”的定义。
“还有呢?”沈念安继续问,笔尖不停。英雄的脚下,几块象征被摧毁的碉堡碎石跃然纸上。
“还有刀!”霍铮激动地补充,手舞足蹈,“一把长长的、亮闪闪的大刀!像关公爷爷那样的!一刀就能把坏蛋的大炮砍成两半!” 他站起身,做了个夸张的劈砍动作,小脸憋得通红。
“好!大刀!”沈念安笑着应和,笔下英雄的腰间立刻多了一把寒光闪闪、造型威猛的大刀。
“坏蛋呢?”沈念安问到了关键。
霍铮的小脸立刻绷紧了,带着真实的厌恶和愤怒:“坏蛋!好多好多坏蛋!穿着黑乎乎的衣服,像大老鼠!他们抢老百姓的粮食!还……还往水井里倒毒药!想毒死我们!”
他描述的坏蛋形象,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和孩童对“敌人”的简单化认知——邪恶、阴险、面目可憎。
沈念安笔锋一转,画面一角立刻出现几个獐头鼠目、穿着黑衣、扛着粮食袋、正鬼鬼祟祟往井口倾倒可疑液体的反派。
她刻意画得夸张丑陋,符合霍铮的“敌人”想象。
“然后呢?英雄怎么打败他们的?”沈念安的声音带着引导的魔力。
霍铮彻底放开了,想象力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正义与邪恶的战场上纵横驰骋:
“英雄开着大坦克冲过来了!轰隆隆!比房子还大的坦克!一下子就把坏蛋放毒药的小车撞飞了!” 他兴奋地指着画纸空白处,“画这里!坦克从这里冲出来!”
沈念安笔下,一辆造型威猛、履带卷起尘烟的钢铁巨兽咆哮着冲入画面,将一辆小破车撞得七零八落。
“坏蛋头子吓坏了,想坐飞机逃跑!是那种带螺旋桨的小飞机!”
霍铮继续指挥战局,“英雄‘嗖’地一下,像孙悟空那样,一个筋斗就跳上了飞机翅膀!用他的大刀,‘咔嚓’!把飞机的翅膀砍掉了一个!飞机就打着转,‘呜——’地掉下来了!掉进大河里!噗通!” 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比划着跳跃和劈砍的动作,小脸因为兴奋而通红。
沈念安忍着笑,笔下生风。英雄飞身跃起,姿态矫健地落在摇摇欲坠的飞机机翼上,大刀挥出,机翼断裂,飞机冒着黑烟螺旋坠向下方潦草勾勒的河流。画面充满了动感和孩子气的夸张。
“还有还有!”霍铮意犹未尽,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指挥千军万马的英雄,“坏蛋头子掉进河里,扑腾着想游上岸!英雄站在岸边,举起他的大火枪,‘哒哒哒哒——’!子弹打在水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坏蛋头子吓得‘啊啊’叫,不敢上岸了!最后被大水冲走了!活该!” 他挥舞着小拳头,做了个“扫射”的动作,脸上是胜利者的畅快和正义得以伸张的满足。
沈念安笔下,水花四溅,狼狈的坏蛋在英雄的枪口威慑下挣扎沉浮,最终被汹涌的“河水”(几道有力的波浪线)吞没。画面的紧张感和英雄的绝对掌控力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霍铮挺起小胸脯,声音洪亮,带着最高潮的宣告,“老百姓都从躲着的地方跑出来了!围着英雄,拍手叫好!小朋友把采来的野花都送给英雄了!英雄就……就站在最高的山坡上!”他指着画纸最上方,“这里!太阳照着他!特别亮!特别威风!”
沈念安在画纸顶端勾勒出一个象征性的小山坡。
英雄收刀入鞘(想象中),重机枪挎在身后(想象中),昂然挺立。
下方,是欢呼雀跃、挥舞手臂的简笔小人(老百姓),和几个举着小花的小小身影(小朋友)。
一道明亮的、带着光晕的线条从英雄头顶上方辐射开来,象征着他沐浴在胜利的荣光里。
整个创作过程,霍铮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英雄史诗里。
他时而凑到沈念安身边,小手指急切地点着画纸空白处:“这里加个爆炸!要黑烟!”
时而激动地指挥:“坏蛋飞机要画大点!显得英雄更厉害!”
当沈念安画到英雄站在山坡上接受欢呼时,霍铮看着那个沐浴在光芒中的身影,小脸放光,犹豫了一下,指着英雄身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渴望,小声补充:“英雄旁边……再加个小兵!戴着军帽的,帮英雄拿大刀的!”
沈念安心领神会,在英雄挺拔的身影旁,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同样穿着军装(缩小版)、戴着军帽、正努力抱着那把夸张大刀的“小兵”背影。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姿态,那军帽,分明就是霍铮自己的投射!
霍铮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出现在英雄身边,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满足感和归属感淹没了他。
他看着沈念安笔下那个由他构想、被她完美呈现出来的英雄世界,看着那个站在光芒万丈的英雄身旁的“小兵”,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亲近。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念安,脸上绽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那笑容里,之前的疏离、戒备、委屈,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的快乐和信赖。
“妈妈!”一声清脆、自然、带着满满依赖的呼唤,脱口而出。
沈念安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颤,笔尖在牛皮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她抬起头,撞进霍铮那双盛满了星光和笑意的眼睛里。
这一声“妈妈”,毫无预兆,却又如此自然,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开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鼻尖酸涩得厉害,只能用力地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的热意逼回去,嘴角却高高扬起,回给他一个同样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
“嗯!”她重重地点头,声音有点哽,却无比清晰,“画好了!我们的英雄和小兵!”
霍铮宝贝似的把这张承载着他全部英雄梦和隐秘渴望的画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郑重其事地给它命名:《父子兵大战特务头子》(英雄像爸爸,小兵是自己)。
霍嵘抱着他的昆虫罐凑过来想看,霍铮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嫌弃弟弟“幼稚”,大方地展开画纸,带着点炫耀的语气:“看!我妈妈画的英雄!打坏蛋!”
霍玥也踮着小脚,伸长了脖子要看哥哥的“威风”。
晚上,霍沉舟早已归队。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草丛里不知疲倦的虫鸣协奏曲。
沈念安独自坐在连廊的煤油灯下,小心地将今天画的英雄故事,连同之前给霍嵘画的昆虫故事一起,整理叠好,用一块干净的旧布包起来。
昏黄的灯光映着她低垂的侧脸,神情安宁而满足。
主卧的窗户漆黑一片,孩子们房间的灯光也已熄灭,传来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晚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暑气和草木清香,拂过她的发梢。
这个曾经空旷冷清、让她手足无措的小院,此刻充满了让她心安的温度和声响。
她拿起一张新的、相对完整的牛皮纸,目光温柔地投向霍玥房间的方向。
该给小女儿画点什么呢?小公主?可爱的小动物?美丽的花园?铅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她陷入温柔的沉思。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荒芜的后院。连廊昏黄的灯光下,沈念安专注地勾勒着。笔尖下,渐渐浮现出一个穿着蓬蓬裙(虽然裙摆打着可爱的补丁)、头戴小花环、笑容甜美的小公主轮廓,她正踮着脚尖,在开满野花(线条简单却生机勃勃)的草地上,追逐着一只胖乎乎的、翅膀上带着闪亮斑点(用铅笔侧锋擦出的效果)的蝴蝶。
画稿的一角,被夜风轻轻掀起。小公主裙摆上的补丁花朵,和那只振翅欲飞的胖蝴蝶,在摇曳的灯影下,仿佛真的拥有了生命。
沈念安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正要在蝴蝶翅膀旁加上几颗代表魔法星尘的小点。
突然,一阵稍强的穿堂风掠过连廊,“呼”地一下,将那张轻薄的公主画稿从她膝上卷起!画稿打着旋儿,像一只轻盈的白色蝴蝶,飘飘荡荡,越过连廊的青砖地,在沈念安轻呼着伸手去抓之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主卧紧闭的房门口。
牛皮纸轻飘飘地覆在门槛下方的青砖上。小公主追蝴蝶的画面,在清冷的月光和远处连廊昏黄灯光的交界处,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