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连廊的荫凉如同天然的屏障,将午后灼人的暑气隔绝在外。

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却丝毫穿透不了这片小小的、被铅笔沙沙声统治的宁静天地。

沈念安盘腿坐在一张旧草席上,背脊微弓,神情专注。

一张边缘毛糙的牛皮纸摊在她膝头,一支磨秃了头的铅笔在她指间灵巧地移动。

她在画一只落在连廊木柱上的七星瓢虫。铅笔的线条简洁却精准,圆润的甲壳轮廓,六条纤细有力的腿,背上那七颗标志性的黑点清晰可辨。

霍嵘紧挨着她,小脑袋几乎要拱到画纸上去。他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铅笔尖的移动轨迹,小嘴微张,发出无声的惊叹。

他的宝贝玻璃罐放在脚边,里面的甲虫暂时失去了吸引力。

脚边,霍玥正抱着她的布娃娃,用一把小小的、掉了几个齿的旧塑料梳子,有模有样地给娃娃梳着那撮用毛线扎成的小揪揪,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连廊另一头,靠近主卧门口的青砖地上,霍铮背对着他们坐着。

一本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摊开在他面前,书页停留在“宇宙的起源”。

他坐姿笔直,小脸绷着,像是在进行一项严肃的学术研究。只是,那书页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了。

他的小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捕捉着身后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弟弟偶尔发出的、压抑的吸气声。

他的脖子微微侧着,眼角的余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自己的肩膀,精准地落在那张逐渐成型的瓢虫画稿上。

沈念安画完最后一笔,轻轻吹去纸上的橡皮屑。“看,嵘嵘,像不像我们早上在菜叶子上看到的那只?”

“像!”霍嵘用力点头,小手指着瓢虫背上的黑点,“一、二、三……七颗!新妈妈画得真好!”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清晰的吉普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门口“嘎吱”一声刹停。

这声音打破了连廊下的静谧,三个孩子都下意识地抬起头。

沈念安也放下铅笔,有些疑惑地看向院门方向。霍沉舟刚走没多久,不会是他。难道是后勤处的人?

院门被推开,警卫员小张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常服,额头上带着汗珠,脸上却挂着爽朗的笑容。

“沈同志!在家呢!”小张声音洪亮地打着招呼,目光扫过连廊下其乐融融的画面,笑意更深了些。

“张同志?快请进!”沈念安连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迎了上去。

霍铮也合上书站了起来,带着点警惕和好奇看着小张。霍嵘和霍玥则好奇地探着小脑袋。

“不进去了,师长吩咐我送点东西过来,马上还得赶回去。”小张说着,转身从停在院门口的吉普车后座,搬下来一个沉甸甸的、刷着军绿色油漆的长方形木箱。箱子看起来不新,但很结实。

小张抱着箱子,脚步稳健地走到连廊下,小心地将木箱放在干燥的青砖地上。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轻响。

“这是……”沈念安看着这个陌生的木箱,一脸茫然。

小张抹了把额头的汗,咧开嘴笑道:“师长让我给您送来的。说……”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霍沉舟的原话,“说您用得着。”

“师长?”沈念安更困惑了。霍沉舟?他能送什么她用得着的东西?

小张没再多解释,利落地蹲下身,“咔哒”一声,熟练地打开了木箱侧面的几个搭扣。

他掀开箱盖——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连廊下的光线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箱子的最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大叠纸张。不是粗糙的报纸,也不是泛黄的包装纸,而是厚实的、带着均匀纹理的、雪白雪白的素描纸!纸张的边缘切割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纸浆气息。

在素描纸旁边,躺着一个扁扁的、印着外文字母的硬纸盒。小张小心地把它拿出来,打开盒盖——

唰!

仿佛一道小小的彩虹瞬间在连廊下绽放!

盒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二十四支铅笔。不,不是普通的铅笔!它们有着光滑的木质笔杆,每一支笔杆的末端都涂着不同颜色的色块,鲜艳夺目:朱红、明黄、翠绿、天蓝、深紫……从最深的墨黑到最浅的粉白,色彩缤纷得让人眼花缭乱。这是一盒——彩色铅笔!

在彩铅盒的下方,还静静地躺着几支笔杆更粗、笔尖形状各异的画笔,一看就是更专业的绘画工具。

而木箱的底部,则斜放着一个折叠起来的、结构简洁的木质支架——一个画架!

沈念安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洁白的素描纸上,胶着在那绚烂如彩虹的彩色铅笔上,胶着在那线条简洁流畅的画架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廊外的蝉鸣似乎也被按下了暂停键。

“这……这是……”沈念安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过那光滑冰冷的素描纸面。

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是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她的目光掠过那一支支鲜艳欲滴的彩铅,那曾经只在她午夜梦回、关于父亲书房和童年时光的碎片里才出现过的色彩……

父亲下放后,别说彩铅、画纸、画架,连一支完整的铅笔都成了奢侈。

她只能用捡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的边角涂抹,那些色彩斑斓的梦,早已被现实的灰暗深深掩埋。

此刻,这些只存在于梦境和遥远记忆里的东西,就这么突兀地、沉甸甸地出现在眼前,由一个她几乎陌生的男人派人送来,说“您用得着”。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某种滚烫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泪意决堤。霍沉舟……他怎么会知道?他注意到了她那些画在旧报纸上的昆虫和英雄?他……他竟然记在了心上?还送来了这些……在当下堪称“奢侈”的专业用品?

“哇!好漂亮!”霍嵘第一个被那盒彩虹般的彩铅吸引了。

他挣脱了刚才的呆愣,像只被花蜜吸引的小蜜蜂,几步就凑到了打开的箱子边,小手指蠢蠢欲动地伸向那支翠绿色的彩铅,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惊叹和渴望,“新妈妈,这些颜色……好亮!像……像真的叶子!”

霍玥也丢下了她的娃娃,好奇地凑过来,伸出小胖手想去抓一支鲜红色的彩铅:“红红!亮亮!”

沈念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嵘嵘,玥玥,这是……这是画画用的彩色铅笔。很珍贵的,要小心拿。”

她小心地拿起那支翠绿色的彩铅,递给霍嵘,又拿起一支相对不那么鲜艳的浅黄色给霍玥,“只能看,不能用力哦。”

霍嵘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支绿色的彩铅,对着阳光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只有淡淡的木头味),小脸上满是痴迷。霍玥也学着他的样子,好奇地摆弄着手里的小黄笔。

沈念安的目光则落在了那个折叠的画架上。小张会意,立刻上前,三两下就把画架支开、固定好。一个简洁稳固的木质画架,稳稳地立在了连廊下光线最好、视野最开阔的位置——正对着前院那丛在烈日下依旧倔强盛开的紫色马齿苋花。

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连廊下的画架,沈念安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这个角落,她曾在心里默默想象过无数次,放上一个画架,对着院中的景致写生。如今,想象竟成了现实。

她拿起一张雪白的素描纸,夹在画板上。手指在那一排色彩缤纷的彩铅上犹豫了片刻,最终抽出了那支紫色的。

笔尖落在光洁的纸面上,顺滑得不可思议。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目光专注地投向那丛在微风中摇曳的紫色小花。

手腕轻移,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茎叶的轮廓。然后,是上色。紫色的彩铅在纸上涂抹、叠加,由浅至深,由花瓣中心向外晕染。

她从未有过如此顺手的工具,色彩在笔下如此驯服,如此饱满。几笔深紫点出花蕊,几抹浅紫晕染花瓣边缘。原本在报纸上显得灰扑扑的野花,此刻在专业的纸张和绚丽的彩铅下,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仿佛带着露珠,散发着淡淡的野香,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跃然而出!

“哇——!”霍嵘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惊叹,小嘴张得圆圆的,“像!像真的一样!比真的还好看!”

他看看画纸上的紫色小花,又看看阳光下真实的马齿苋,再看看沈念安手中的彩铅,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崇拜光芒。

连一直安静旁观的霍铮,也忍不住往前凑近了两步,目光紧紧锁定在画板上那朵栩栩如生的紫色小花上。

冰冷的黑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艳的色彩。他看看画,又看看沈念安专注的侧脸,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深深的思索。

霍玥虽然不太懂画画,但也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跟着喊:“花花!好看!妈妈画!”

沈念安放下彩铅,看着画板上那朵第一次拥有了真实色彩的紫色小花,再看看眼前簇拥着的、脸上写满惊叹的三个孩子,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崭新的画架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包裹着她,冲淡了最初的震惊和酸涩。连廊下这片小小的天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礼物赋予了新的意义,正式升级为了属于她和孩子们的“家庭画室”。

然而,当她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素描纸面时,心底那丝被强压下去的复杂情绪又悄然翻涌上来。

这洁白的纸,这绚丽的彩铅,这稳固的画架……它们如此美好,却又如此清晰地提醒着她,那个曾经拥有这一切、并教会她如何用画笔感知世界的父亲,如今身在何方?

在河南那个她无法想象的下放农场里,他是否还拿得起画笔?这些只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工具,此刻真实地握在手中,带来的不仅是创作的喜悦,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带着思念和隐痛的慰藉。

她抬起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向远方,仿佛要穿透院墙,望向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方向。连廊外,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喧嚣。

霍铮站在一旁,将新妈妈脸上那瞬间闪过的恍惚、怀念以及一丝深藏的痛楚,尽收眼底。

他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攥紧,又缓缓松开。他看着她失神地望着院墙外的天空,又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再看看画板上那朵鲜艳欲滴的紫色小花,一种超越年龄的、混杂着好奇和隐隐担忧的情绪,在他清澈却早慧的眼底悄然沉淀。

新妈妈的世界里,似乎藏着许多他还不明白的东西,就像那盒彩铅里,藏着无数种他叫不出名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