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又略带刺鼻的气味。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蒙着些许灰尘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斜长的、明暗交错的光带。
沈念安牵着霍玥的小手,霍铮稳稳地牵着妹妹的另一只手,霍嵘则抱着他的宝贝玻璃罐(虽然里面没虫子了,但抱着才安心),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哥身后,小脸上带着点进入陌生环境的怯生生。
推开那扇熟悉的病房门,一股更浓郁的药水味混合着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
苏婉清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腿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正望着窗外发呆。听到门响,她转过头来。
当看到门口涌进来的三个小身影时,苏婉清原本有些疲惫和愁绪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如同枯木逢春,眼睛里都有了光彩。
“姥姥!”霍玥第一个挣脱了妈妈和哥哥的手,像只撒欢的小兔子,抱着她的布娃娃就扑到了床边,仰着小脸,甜甜地、响亮地喊道,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是亲昵和好奇。
“哎!玥玥!姥姥的乖宝!”苏婉清的心瞬间被这声甜甜的呼唤填满了,她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霍玥细软的头发,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霍铮牵着霍嵘的手,走到床边。他仰起小脸,目光坦然地看向苏婉清,声音清晰而沉稳:“姥姥。”
这一声,比上次更加自然熟稔,带着孙辈的关切。他甚至还轻轻推了一下有些害羞的弟弟。
霍嵘小脸微红,抱着玻璃罐往哥哥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声地跟着喊:“姥姥……”
“哎!小铮!嵘嵘!”苏婉清连声应着,目光在两个男孩身上来回打量,越看越喜欢,尤其是霍铮那沉稳的小大人模样,让她心头又暖又软,“快过来,让姥姥好好看看!哎哟,嵘嵘还害羞呢?”她笑着对霍嵘伸出手。
霍嵘在哥哥鼓励的目光下,终于挪到了床边,苏婉清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三个孩子,像三颗生机勃勃的小太阳,瞬间驱散了病房里的沉闷和病气,带来了满满的生气和欢声笑语。
沈念安把带来的瓦罐放在床头柜上,笑着解开盖子,一股小米粥特有的浓郁甜香立刻弥漫开来。“妈,饿了吧?刚熬好的粥,还热乎着。”
“好,好。”苏婉清笑着点头,目光却舍不得离开围在床边的孩子们。
霍铮似乎觉得光是站着问候还不够,他想了想,主动开口,小脸上带着点分享秘密的郑重:“姥姥,新妈妈……画了好多画!”
他指了指沈念安,“画虫子,画英雄,画得可好了!比小人书还好看!”
他刻意隐去了英雄故事里那个像爸爸的英雄和旁边的小兵是自己这部分,只强调画得好。
霍嵘一听哥哥提到画,立刻来了精神,也顾不上害羞了,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他那本宝贝的、用旧报纸装订的“昆虫故事集”,献宝似的举到苏婉清面前:“姥姥看!新妈妈画的!知了是这样长大的!”
他小手指着蜕皮那页,激动地比划着,“脱掉旧衣服!晾干小翅膀!”
苏婉清接过那本简陋却充满童趣的“书”,翻看着上面用铅笔精心绘制的昆虫图鉴和故事,越看越惊讶。
线条流畅,细节生动,充满童趣又带着严谨的观察力。
她抬头看向沈念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叹和骄傲:“安安,你……你画的?画得真好!妈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
女儿这份在困顿中依旧保持的灵性和对生活的热爱,让她既欣慰又心疼。
霍玥也不甘示弱,踮着小脚,努力把她的布娃娃举高,凑到姥姥眼前,奶声奶气地说:“姥姥看!娃娃!新妈妈缝好的!有花花!”她指着娃娃手臂上那朵沈念安巧手缝制的蓝色补丁小花。
“真好看!我们玥玥的娃娃最漂亮了!”苏婉清笑着接过娃娃,仔细看了看那朵栩栩如生的小花,又摸摸娃娃洗干净的小裙子,再看看床边温柔笑着的女儿,再看看三个活泼可爱的外孙,只觉得腿上那点隐隐的伤痛似乎都被这股暖流冲淡了许多,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期盼。
祖孙几人正说笑着,病房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病历夹走了进来。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面容和蔼的女大夫,看到一屋子人,尤其三个漂亮孩子,也露出了笑容。
“苏老师,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吗?”医生一边问,一边熟练地掀开薄被,解开苏婉清小腿上缠绕的纱布。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缝合的线还在,伤口边缘有些红肿,但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狰狞的紫胀和渗液,皮肤颜色也趋于正常。
医生用戴着消毒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肤,询问着苏婉清的感觉,又仔细检查了缝合处有无异常渗出。
“嗯,恢复得不错!”医生检查完毕,重新盖上纱布,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伤口缝合处没有明显的发炎红肿迹象,肉芽组织长得挺好。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回家注意别沾水,别用力,按时吃药,定期回来复查就行。”
“真的?太好了!谢谢您,大夫!”苏婉清和沈念安几乎是异口同声,脸上都绽开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谢谢大夫!”霍铮也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地跟着道谢。
医生笑着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再次被喜悦的气氛笼罩。苏婉清拉着沈念安的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安安,妈……妈终于能出院了!能回家了!”
“嗯!妈,我们回家!”沈念安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语气坚定而温柔,“出院就住我们那儿,我都安排好了。您的房间窗户对着后院,通风好也安静。离我也近,夜里您要喝水什么的,喊一声我就听见了,方便照顾您。”
她详细地说着安排,语气从容不迫,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霍师长那里也是同意了的。床铺我都收拾好了,被褥都晒得香喷喷的。您就安心住下,什么都别操心,把腿养好最要紧。”
苏婉清听着女儿条理清晰、体贴入微的安排,看着她脸上那份当家主母般的沉稳和担当,心中百感交集。
那个曾经连烧火都不会、只会躲在她身后掉眼泪的小丫头,如今已经能撑起一个家,照顾三个孩子,还能如此妥帖地安置她这个病弱的母亲了。
欣慰、心酸、骄傲……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好……好……听你的,妈都听你的……”苏婉清哽咽着,连连点头,看着女儿的眼神里充满了信赖和依靠。
“姥姥回家!住我们家!”霍玥拍着小手欢呼起来。
“姥姥回家!”霍嵘也咧开嘴笑了,虽然不太明白具体意思,但知道是好事。
霍铮站在一旁,看着姥姥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新妈妈脸上那温柔又坚定的笑容,再看看欢呼雀跃的弟弟妹妹,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家”的踏实感,悄然落在他幼小的心田。
他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目光扫过姥姥腿上盖着的薄被,又抬眼看向沈念安,像是在无声地确认着这份新的生活蓝图。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有着茉莉花香气的妈妈离开时,家里那种天塌地陷般的冰冷和混乱。
而现在,这个家,似乎正在被一种新的、坚韧而温暖的力量,一点点修补、填满,甚至……变得比从前更好了?这个念头让他有些困惑,但看着姥姥脸上真切的喜悦和新妈妈眼中闪烁的光芒,那份困惑中,又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心和期待。
夕阳的余晖透过病房的窗户,温柔地洒在祖孙几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窗外,归巢的鸟雀发出清脆的鸣叫。
病房里,霍玥正叽叽喳喳地向姥姥描述着她想象中的“回家”生活,霍嵘则小心翼翼地翻着他的昆虫画册,指给姥姥看新认识的“朋友”。
沈念安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轻声细语地说着家属院那个小院子的样子,说着连廊,说着准备开荒种菜的计划。
苏婉清靠在枕头上,听着女儿的描述,看着围在身边的三个孩子,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女儿的温度,脸上带着长久以来最舒展、最充满希望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历经劫难的沧桑,有对女儿成长的欣慰,更有对未来平淡安稳生活的无限憧憬。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洒满阳光的小院,看到了女儿在连廊下支起画架,看到了外孙们在菜畦边奔跑嬉闹……她的腿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心,却像是漂泊已久的船,终于看到了坚实温暖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