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是甜的。
像溺毙在浴缸那一刻,水涌进肺里,意识剥离,世界只剩下《月光奏鸣曲》最后一个遥远的音节。
风声是尖刀,刮过耳膜,撕裂皮肤。三十层楼下的霓虹都市,是一滩被打翻的颜料,浓稠,艳丽,旋转着向上吞噬我。
我的身体是一颗被弹出的石子,正砸向那滩颜料。
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苏晴冰冷的身体,沈默消散的侧脸,还有手腕上那道可笑的疤痕。一切都结束了。
裤袋里的 U 盘还在震。
一下。
两下。
像他贴在我背上,沉稳的心跳。
【跳。我接住你。】
我闭上眼。
再见了,沈默。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身体猛地一沉,像是撞进一张破烂又坚韧的渔网。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塑料碎裂声、零件崩飞声混成一片。无数冰冷的机械臂七手八脚托住我,又因为承受不住冲击而纷纷解体。
是无人机。
成百上千台送货无人机、清洁无人机、治安巡逻无人机……它们从城市的阴影里蜂拥而出,像一群忠诚的黑色飞虫,用身体组成了一张摇摇欲坠的缓冲垫。
我重重摔在垫子上,又被高高弹起,最后狼狈地滚落到冰冷潮湿的小巷地面。
骨头仿佛全碎了。剧痛从脚踝蔓延至全身,每一下呼吸都牵动着肋骨的刺痛。
“咳……咳咳!”
我吐出一口血,挣扎着抬头。
头顶,无人机群像受惊的鸟群一样四散溃逃,残骸如下雨般稀里哗啦掉落一地。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芒将小巷出口切割成一个危险的方块。
完了。
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黑影冲进巷口。
【左边!垃圾箱后面!】
沈默的声音!不是通过戒指,而是直接在脑子里响起!像有人在我颅骨内安装了一个微型扬声器。
来不及细想,求生本能驱动着我。我咬着牙,拖着那条可能已经断了的腿,翻滚着躲进散发着馊味的巨大金属垃圾箱后。
几乎是同时,几道战术手电的强光扫过我刚才躺倒的位置。
“报告!A 区未发现目标!”
“B 区继续搜索!”
脚步声和呼喊声在小巷里回荡,光柱晃来晃去,几次险些照到我藏身的角落。我蜷缩在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后颈的芯片疤痕灼热如烙铁。
【别怕。】
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却异常沉稳。
【我在。】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循环了 47 次的死亡,他每一次的崩溃与拥抱,他最后在天台边缘决绝的背影。他说,活下去。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混合着血和污垢,在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活下去。
我必须活下去。
警察的搜索圈在不断扩大。我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跟我走。】
脑海里的声音像GPS导航,精准、冷静。
【前方路口,红绿灯会在 10 秒后失灵,制造混乱。你需要穿过马路,进入对面的地铁维修通道。】
我探头看了一眼。巷口外车水马龙,警灯闪烁。就凭我这条伤腿,怎么可能在 10 秒内穿过去?
【信我。】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深吸一口巷子里发霉的空气,用扯下的半截袖子死死绑住流血的脚踝,固定住那截欲坠的断骨。
“10,9,8…”
他在我脑中倒数。
我像一头准备扑食的受伤野兽,紧紧盯着巷口。
“3,2,1!”
倒数结束的瞬间,路口所有交通信号灯同时爆闪,随即全部熄灭!刺耳的喇叭声、轮胎摩擦声、金属碰撞声骤然响起!车辆失控地撞在一起,行人的尖叫淹没了警笛。
一片混乱。
【就是现在!】
我猛地冲出小巷,一瘸一拐,疯了般冲向马路对面。身后传来警察的怒吼:“站住!”
我不管。
一辆失控的悬浮车对着我直冲过来,我甚至能看清司机惊恐扭曲的脸。
完了。
【别停!】
沈默的声音像一记重锤。
就在车头即将撞上我的瞬间,它旁边的另一辆货车猛地向左一甩,车身精准地撞上悬浮车的侧面,将它硬生生推离了轨道。
两辆车纠缠着,擦着我的后背滑了出去,带起的狂风几乎将我掀翻。
我连滚带爬地冲过马路,看到人行道上一个不起眼的方形井盖自动滑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井盖在我头顶合拢,隔绝了地面所有的喧嚣。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脑海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暂时安全了。】
我背靠着冰冷潮湿的隧道墙壁滑坐下来,脚踝的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沈默……”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隧道里显得微弱,“你……到底在哪?”
一阵长久的沉默。
电流的滋滋声在我脑中放大,仿佛他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艰难地维持着信号。
【我在城市的数据流里。】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在光缆里,在服务器里,在每一个摄像头的眼睛里。晚晚,我无处不在。】
我愣住了。苏晴的话,那块广告牌,现在的一切……原来他真的把自己的意识上传了。这个疯子。
“新闻上说你跳楼……”
【那是计划的一部分。】他打断我,【我需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才能彻底摆脱陈劲松的监控,将我的意识和‘守护者’系统融合。】
陈劲松!那个笑起来像个慈祥长辈的邻居,那个害死我的凶手!
【他切断了主服务器和你心脏的连接。】沈默的声音冷下来,【你的新心脏是生物打印的活体组织,需要‘守护者’系统进行实时数据校准。连接中断,它最多只能维持 72 小时。】
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一颗崭新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但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细微的、不协调的滞涩感正在慢慢浮现。
就像一部精密的机器,缺少了润滑油。
脑中,那个猩红的倒计时再次浮现:【68:45:12】。
“我该怎么办?”
【天台,水箱,备用服务器。】他重复着我之前听到的那几个词,【天河大厦的楼顶,我藏了一个备用的物理服务器,有独立的线路。只要把它激活,就能重新连接上‘守护者’。】
“陈劲松……”
【他也在找那个服务器。】沈默的语气带着一丝凝重,【他以为毁掉它,就能让你彻底脑死亡,从而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我这个‘畏罪自杀’的疯子身上,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整个深蓝科技。】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U 盘,”我突然想起来,“苏晴给我的 U 盘里有什么?”
我颤抖着从裤袋里掏出那枚染血的 U 盘。它已经停止了震动,外壳上沾着苏晴的血,黏腻冰冷。
【把它连接到你的个人终端。密码……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看的电影。】
我愣了一下。
《银翼杀手》。
我从背包里拿出薄如纸片的个人终端,展开屏幕,将 U 盘插了进去。输入密码后,一个加密文件跳了出来。
Project_Phoenix_Final_Log.dat
凤凰计划…最终日志。
我点开它。
里面没有影像,只有大段大段的文字,是沈默的日志。
【循环第 1 次,失败。浴缸溺水方案对心脏刺激过大,‘神经重置’药物无法在死亡瞬间完美激活。晚晚,对不起。】
【循环第 7 次,失败。毒果汁方案被晚晚识破。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魔鬼。】
【循环第 19 次,失败。苏晴介入,计划暴露。我没想到她会恨你到这种地步。她篡改了你的医疗报告,让你以为自己只能活三个月。她想借我的手杀了你。】
【循环第 34 次,失败。陈劲松调换了药物,想直接造成你脑死亡。我差点就信了他的鬼话。这个老狐狸……他想要的,从来不只是钱。】
……
【循环第 47 次,我快撑不住了。每一次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我的精神都在崩溃边缘。可我不能停。晚晚,再信我一次。】
【循环第 48 次,成功了。】
【当你把枪口对准自己,当你的血溅到我的手环上,‘神经重置’终于完成了。你的基因缺陷被彻底修复。晚晚,你自由了。】
【我将自己的意识上传,与‘守护者’系统融合。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心跳,你的呼吸。我会永远守护你。】
【但陈劲松比我想象的更狠。他启动了最高级别的物理隔离协议,切断了主服务器。我被困住了。大部分算力都被他压制,我只能像现在这样,偷偷跟你说话。】
【他正在全城搜捕你。他知道备用服务器的位置。我们时间不多了。】
日志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眼泪一滴滴砸在上面,晕开字迹。
原来,那 47 次撕心裂肺的死亡,不是我的幻觉。
原来,我每一次的挣扎和绝望,他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他不是要杀我,他是在救我。
用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的方式。
这个偏执的,自大的,无可救药的疯子!
我捂着脸,压抑的哭声在喉咙里滚动,最终变成野兽般的呜咽。
【晚晚,别哭。】
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白的颤抖。
【哭会加速心率,增加心脏负荷。】
这个混蛋,到这个时候,还在跟我讲数据。
我狠狠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
“我们去天河大厦。”我说。
【好。】
【隧道系统很复杂,但我可以调动维修机器人为你带路。从这里到天河大厦,步行需要三个小时。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准备好了。”
我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脚踝传来钻心的剧痛,但我只是咬紧了牙。
和那 47 次死亡相比,这点痛,算什么。
就在这时,隧道深处突然传来“咔哒”一声。
紧接着,一排应急灯,灭了。
黑暗像潮水一样从远处涌来,一盏接一盏地吞噬着光明。
【不好!】沈默的声音骤然紧张,【他找到我们的位置了!他在入侵隧道管理系统!】
我的心猛地一沉。
黑暗迅速逼近,只剩下我头顶最后一盏应急灯还在苟延残喘。
【快跑!】
我拖着伤腿,朝着另一个方向,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身后的黑暗里,传来密集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高速接近。
我回头看了一眼。
黑暗中,亮起了两点幽幽的红光。
是安防机器人。那种配备了高压电击枪和捕捉网的型号。
“操!”
我骂了一句,跑得更快了。
头顶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我只能凭着感觉,在冰冷黏滑的隧道里跌跌撞撞地往前冲。身后的金属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前面,右转!有个通风井!可以爬到上一层废弃的站台!】沈默的声音在我脑中急促地响起。
我摸索着墙壁,在拐角处果然摸到了一个垂直的铁梯。
我手脚并用,拼命向上爬。生锈的铁梯又湿又滑,好几次我都险些摔下去。
终于,我的手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平面。我用力一推,一块沉重的铁板被推开,一丝微光照了进来。
我翻身滚进那个废弃的站台。
这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几束光从天花板的裂缝里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身后的通风井里就传来了机械攀爬的声音。
【来不及了!他控制了整个区域的安防系统!】
我绝望地环顾四周。站台空空荡荡,无处可躲。
就在这时,站台对面的轨道上,一列布满涂鸦的废弃列车,车头灯突然闪了两下。
【上车!】
我愣住了。这列车看起来已经停运了几十年,怎么可能……
【我用备用电源激活了它的基础电路!快!】
我不再犹豫,跳下站台,冲过轨道,拉开沉重僵硬的车门,钻了进去。
车厢里一股铁锈味。我刚藏到一排座椅后面,两个安防机器人就从通风井里爬了出来,它们的红色电子眼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整个站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机器人扫描了一圈,似乎没有发现我,转身就要离开。
我刚松了口气。
突然,站台尽头的一块广告牌亮了。
那是一块老旧的电子屏,此刻,上面出现了一张熟悉的笑脸。
是陈劲松。
他穿着白大褂,背景似乎是他的家庭实验室。他对着屏幕,像是在和我视频通话,脸上挂着和善又残酷的微笑。
“晚晚,捉迷藏该结束了。”
他的声音通过站台的广播系统响起,带着电流的杂音,显得格外阴森。
“你看,你丈夫留下的这个‘守护者’系统,真是个了不起的杰作。可惜,他太理想化了。这么强大的东西,怎么能只为一个人服务呢?”
他身后,一面巨大的屏幕上,正显示着这座城市的实时监控网络。无数个小方格里,是街道,是建筑,是人群。
其中一个方格被放大了。
画面里,正是我藏身的这列废弃列车。
我的脸,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
陈劲松的笑容更深了。
“你的心脏,撑不了多久了吧?”他慢悠悠地说,“别去天河大厦了,没用的。来我这里,来当我的第一个‘永生者’。我会给你一颗真正完美的心脏,让你永远活在我的系统里。”
两个安防机器人猛地转过身,红色的电子眼死死锁定了我的位置。
它们举起了电击枪。
蓝色的电弧在枪口噼啪作响。
【晚晚!】
沈默的声音充满了焦急。
【坐稳了!】
下一秒,我身下的列车发出一声巨响,猛地向前一震!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甩了出去,重重撞在车厢壁上。
列车,竟然开动了!
它像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在黑暗的隧道里横冲直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那两个安防机器人立刻追了上来,它们脚下的轮子转速极快,紧紧跟在列车后面。
陈劲松的脸还留在广告牌上,他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错愕。
“启动备用电源?沈默……你果然还留了一手。”
他冷笑一声。
“但这没用。”
话音刚落,前方隧道顶上,一块巨大的水泥板突然松动,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砸了下来!【抓紧!】
沈默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我几乎是本能地蜷缩身体,双手死死抓住面前冰冷的座椅支架。
下一瞬间,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
整列车厢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仿佛骨骼被寸寸折断。我像个被丢进滚筒洗衣机的娃娃,天旋地转,额头狠狠磕在金属扶手上,眼前瞬间一黑。
巨大的惯性把我甩向车厢前方,又被弹回。
“轰——!!!”
一声巨响从车头传来,整个世界都在剧烈摇晃。粉尘和铁锈的气味呛得我剧烈咳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尖锐的刺痛。
列车停了。
死寂。
我撑起身体,透过蒙着厚厚灰尘的车窗向外看。
那块巨大的水泥板,像一座墓碑,直挺挺地插在前方轨道上,距离我们的车头不到半米。
我们被活埋在了这地下深处。
【他切断了主轨道供电,列车系统已经瘫痪。】
沈默的声音有些不稳,带着一丝细微的电流杂音,像是在极力对抗着什么。
【晚晚,听着,从车厢尾部离开,快!】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车厢末端就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是那两个安防机器人。
它们像两只巨大的金属蜘蛛,灵活地爬上了最后一节车厢,机械腿在车顶上发出“咔哒、咔哒”的规律声响,一步步向我逼近。
冰冷的恐惧顺着我的脊椎向上爬。
前面是绝路,后面是追兵。
陈劲松的声音又一次在站台的广播里响起,这次,他似乎侵入了列车内部老旧的广播系统,声音就在我耳边回荡,带着胜利者的嘲弄。
“晚晚,你看,我说过,没用的。”
“为什么要跑呢?你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每一次心跳加速,都是在缩短你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
他的声音像一条毒蛇,钻进我的耳朵。
“回到我身边,我保证,你会得到新生。在我的世界里,你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恐惧,更不会有……死亡。”
“咔嚓——”
我身后的车厢连接门,被一只金属手爪粗暴地撕开一个口子。
红色的电子眼,从破口处向里窥探。
【灭火器!你左手边!对准它的光学传感器!】
沈默的指令清晰而冷静。
我几乎没有思考,转身就看到了墙上那个锈迹斑斑的红色灭火器。它看起来比我的年纪都大。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从架子上拽下来。好沉。我的手臂在发抖,心脏的钝痛让我几乎要跪倒在地。
不行,我不能倒下。
我咬着牙,拖着沉重的灭火器,躲在连接门旁边的座位后面。
那只金属手爪还在扩大门上的破口,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一下下刺激着我的神经。
终于,一个完整的机器人头颅探了进来。
就是现在!
我冲出去,举起灭火器,对准那颗闪烁着红光的电子眼,狠狠按下了压把!
“呲——!”
白色的干粉像浓雾一样喷涌而出,瞬间覆盖了整个机器人头部。
那个机器人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电子噪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在原地疯狂转圈,像个没头苍蝇。
我刚想松口气。
第二只金属手爪,猛地从第一个机器人身后伸出,一把抓住了它的肩膀,将它推到一旁。
完好无损的第二个机器人,出现在我面前。
它的红色电子眼,死死锁定了我。
【该死!他的安防系统有协同模式!】沈默的声音透着一股罕见的挫败感。
陈劲松的轻笑声再次响起:“了不起的应变能力,晚晚。可惜,只是困兽之斗。”
“你猜,沈默为了让你多活一天,每天要烧掉多少钱?维持你心脏起搏器的特殊供电,维护这个漏洞百出的‘守护者’系统……哦,对了,还有那些昂贵的实验药剂。”
“他为你构建了一个虚假的天堂,而你,就是他最昂贵的宠物。”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进我的心里。
我踉跄着后退,手里的灭火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第二个机器人举起了电击枪,蓝色的电弧在它枪口跳跃,发出“噼啪”的警告声。
它在向我逼近。
一步。
两步。
我的退路,只剩下这节狭窄的车厢。
【晚晚,跳下去!】
沈默的声音突然在我脑中响起,坚定,不容置疑。
跳?
我扭头看向旁边的车窗。
窗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轨道边上一些紧急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绿光,勾勒出下方隧道的轮廓。
这里至少离地有七八米高。
跳下去?会摔死的!
【信我!】沈默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力量,【我计算过,下面是废弃的城市排污总管道,有积水缓冲。这是唯一的生路!】
机器人离我已经不到三米。
我能清晰地看到它金属外壳上的每一颗螺丝。
陈劲松似乎也通过机器人的摄像头看到了我的犹豫,他循循善诱道:“别听他的,晚晚。一个连自己身体都保不住的意识,一个只能躲在数据流里苟延残喘的幽灵,他能给你什么?他连一个拥抱都给不了你。”
“他正在把你推向死亡,而我,是想让你永生。”
我的心脏疼得快要炸开。
是啊,沈默现在只是一个AI。
一个活在系统里的,我丈夫的“影子”。
我真的能相信他吗?
机器人抬起了手臂,电击枪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心脏。
【晚晚!】
我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的,是沈默在每个清晨端来早餐时的温柔笑容。是他熬夜工作后,趴在桌上睡着时疲惫的侧脸。是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一切有我”时的坚定。
无论是人,还是AI。
他都是我的沈默。
我猛地睁开眼,不再有半分犹豫。
我抓起身边的座椅靠枕,用尽全力朝机器人脸上砸去,趁它视线被阻挡的一瞬间,转身,撞碎了身旁脆弱的老化玻璃。
“哗啦——!”
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在身体坠入黑暗的瞬间,我听到了陈劲松气急败败的吼声和沈默那句仿佛穿透了时空的低语。
【抓到你了。】
冰冷、混着腥臭味的水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以为会是剧痛,但落水的感觉比想象中要好一些。沈默的计算是准确的,这里的水足够深,缓冲了我下坠的力道。
我挣扎着从浑浊的水里站起来,水深只到我的腰部。
这里是一条更古老的隧道,圆形的拱顶上布满了湿滑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下水道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抬头看去,那列废弃的火车还卡在上方,像一个沉默的钢铁棺材。
机器人的红色电子眼在破碎的窗口闪烁了一下,随即,一阵密集的电击声和爆炸声从列车里传来。
火光冲天。
陈劲松引爆了机器人。
他宁愿毁掉它们,也不想让我有任何机会利用它们。
这个疯子。
我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心脏的疼痛在落水后似乎有所缓解,但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疲惫。
【晚晚,你还好吗?】
耳麦里传来沈默的声音,电流声比之前更严重了,断断续续。
“我……我还好。”我扶着湿滑的墙壁,大口喘着气,“我们现在在哪?”
【城市……初期……废弃管道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吃力,【陈劲松的系统……权限……到不了这里。我们暂时安全了。】
“暂时?”
【他会想办法……渗透进来。他比我更了解这座城市的底层构架。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我顺着管道壁向前走,脚下的水流很急,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我们到底要去哪?天河大厦?”我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陈劲松说,去那里没用。”
【他在撒谎。】沈默的声音清晰了一些,【天河大厦的顶层,有我建立的独立服务器。那是整个城市唯一一个……物理上与主网络隔绝的数据中心。】
我瞬间明白了。
“你的‘本体’在那里?”
【是。】沈默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暖意,【那里有最完整的‘我’,也有最强的运算能力。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正面抗衡他,夺回‘守护者’系统的控制权,彻底把你保护起来。】
我停下脚步,靠在墙上。
原来,他一直在引导我去的,是他的“心脏”。
“我们怎么去?这里黑漆漆的,我不知道方向。”
【顺着水流走。】沈默说,【这条管道的终点,是城市西郊的净化处理厂。天河大厦,就在处理厂旁边。】
我点点头,重新迈开脚步。
黑暗和恶臭包围着我,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有了一丝安宁。
只要沈默还在,我就不是一个人。
我们走了很久,久到我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管道里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哗哗的水流声。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心脏的钝痛又开始一阵阵袭来。
我抬起手腕,看了眼那个沈默为我特制的医疗手环。
屏幕上,一个红色的电池图标正在不停闪烁。
电量:3%。
【晚晚……你的心率在下降。】沈默的声音充满了焦虑,【起搏器的电量快耗尽了。】
“充电……我记得你说过,它可以无线充电?”
【需要连接到我的系统……但我们现在断开太久了。这个距离,信号衰减得太厉害……】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阵剧痛袭来,眼前金星乱冒。
我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水里。
完了。
我的身体,要撑不住了。
【别放弃!】沈默的声音突然拔高,【听!前面有声音!】
我努力集中精神,果然听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不是水流声。
是“滴答、滴答”的,水滴从高处落下的声音。
那意味着,前面有空间,有出口!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向前爬。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终于,我看到了光。
那是一个从拱顶上垂直下来的维修梯,梯子旁边,一盏应急灯发出昏黄的光芒。
光线下,我看到了一个让我遍体生寒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手里拿着一个医疗箱。
她静静地站在梯子下面,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听到我的动静,她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
是苏晴。
我的闺蜜,我的主治医生。
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晴?】沈默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警惕,【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苏晴没有回答沈默,她的目光穿过护目镜,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
“晚晚,你看起来真狼狈。”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你怎么……?”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我当然是来救你的。”她朝我走过来,蹲下身,打开了手里的医疗箱。
箱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各种针剂和医疗设备。
她拿出一支注射器,熟练地从一个蓝色的小瓶里抽取药剂。
那个瓶子……
我死死盯着上面的标签。
“NeuroReset”。
是神经重置药剂!
是上次循环里,沈默想要给我注射的药!
“别怕。”苏晴的声音很柔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这是强心针,能暂时稳住你的情况。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她拿着注射器,向我的手臂靠近。
【不要让她碰你!】沈默的声音在我耳边尖叫,【她在撒谎!那不是强心针!数据显示那是高浓度的镇静剂!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注射进去会立刻导致心搏骤停!】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我看着苏晴。
看着这个我认识了十年,无话不谈的闺蜜。
她为什么要杀我?
“晚晚?”苏晴见我躲闪,皱起了眉头,“别闹了,我们没时间了。陈劲松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你……你怎么知道陈劲松?”我的声音在发抖。
苏P晴的动作顿住了。
她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是沈默告诉我的。他联系我,说你被陈劲松绑架了,让我来这里接应你。”她解释得天衣无缝。
【她也在撒谎!】沈默的声音急切万分,【我从没有联系过她!我的对外通讯渠道早就被陈劲松切断了!能和我单线联系的,只有你!】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成型。
苏晴,是和陈劲松一伙的。
她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救我,而是陈劲松派来补刀的。
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
“晴晴……”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晴沉默了。
她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注射器,摘掉了护目镜。
灯光下,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一种我看不懂的、混杂着嫉妒与疯狂的偏执。
“为什么?”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这空旷的管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你问我为什么?”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可怜虫。
“你什么都有了。最好的家庭,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有……沈默。”
她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我认识他比你早!我陪他度过了创业最艰难的时期!我为了他,放弃了国外顶尖医疗机构的 offer,留在这座破城市!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眼里,却从来都只有你!”
“凭什么?”
她的声音变得尖利,“凭你那颗该死的心脏吗?凭你的柔弱和无能吗?让他像个英雄一样,耗尽心血来拯救你?”
我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
因爱生恨。
“所以,你和陈劲松合作?”我喃喃道。
“合作?”苏晴冷笑一声,“不,是我找到了他。我知道他恨沈默,我知道他有能力毁掉沈默的一切。我把‘守护者’系统的核心代码给了他,才让他那么轻易就黑了进去。”
【什么?!】沈默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我要毁掉的,不是沈默。”苏晴的目光狂热而扭曲,“我要毁掉的,是你这个他唯一的弱点!只要你死了,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才能变回那个无坚不摧、站在世界之巅的天才!”
“而我,会是唯一能陪在他身边的人。”
她重新拿起那支注射器。
“晚晚,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不该挡住我的路。”
她朝我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