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养父从河里捡的。
养母经常指着我们咒骂:“说,她是不是你在外面生的小野种?”
我活的小心翼翼。
直到十四岁那年,穿着光鲜亮丽的生父母突然找上门。
哭着要我认祖归宗……
1
从有记忆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每每惹了养母生气,她就会大声嚷嚷:“你爸这个良心被狗啃了的,趁着我回娘家的功夫,把你从河里捞回来。”
“我当初就该把你扔回去,为了养你,我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养父次次笑着哄她:“莫怕,你头发全白也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婆娘。”
养母瞪他:“你少给我来这套。”
但她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那时日子苦,养父嘴上抹的蜜便是生活里难得的甜。
养母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
两个哥哥可以上山捉鸟,下河摸鱼。
我却得在家干活。
她嫌我扫把都抓不稳。
她嫌我煮的饭糊了。
她嫌我洗的衣服不干净。
她总训我:“除了吃,你还能干点啥?”
……
屋子旁边有一块边角菜地。
因为被树荫遮蔽,不管种什么都没有好收成。
养母每每都十分嫌弃。
我想,我就是那块遭人嫌弃的边角地吧。
终日不见阳光,施再多的肥,都结不出丰硕的果。
立在那,
也是徒惹心烦。
因为知晓自己的来处,我一直很想去那条河看看。
但养母不准,她举着锅铲凶我: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要是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
某天趁着养母出门,我找村里的招娣姐问过路,朝着河的方向跑去。
招娣姐指的路并不准。
等我七弯八拐到河边时,天色已经擦黑。
不知名的鸟在树顶发出凄厉的鸣叫。
水色如墨,层层翻涌往我脚边冲来。
夜风吹开鬼影重重的芦苇,露出卡在其中牡丹花样的襁褓。
里面会是个跟我一样被遗弃的孩子吗?
我用枯树枝将襁褓扒拉过来。
那会天真无知,我伸手将发腐的襁褓翻过来,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孩子。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河东狮孔:“尹姣姣,你找死是不?”
2
是养母。
我吓得一个哆嗦,襁褓自指尖滑走,漾开的凌乱波纹,如同我当时的心跳。
养母三两步到我面前,捡起地上的细树枝来抽我。
“我有没有说过河边不是你该来的?”
“我有没有说过会打断你的腿!”
“小孩子火眼低,你不要命了?”
……
枯树枝受不得力,咔嚓一声断了。
养母折了根芦苇准备继续,隔壁周婶打着手电来了。
“别打了,先把孩子带回去,别受了惊吓。”
我得了救星,赶紧缩到周婶身后。
周婶摸摸我的头:“别怪你妈,她听说你来河边,急得半死。”
“鞋子都忘穿了。”
我这才看到养母是光着脚的,脚背被野草野藤刮了很多细碎的血道子。
养母上前揪住我耳朵往家里赶:“你还敢躲!我才不担心她,我是怕她给家里招祸!”
离开河边前,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夜色四合,襁褓上的牡丹花如同凝固已久的血渍。
被风吹呀吹,又钻回了芦苇丛里。
如果当初养父没有将我捞上来,我估计也会如襁褓里的那个孩子一样。
在芦苇丛里,渐渐腐烂吧。
回去的路上碰到好几拨人来找我。
支书手里还抄着大渔网。
见了我,他将渔网一把扣在我头上,凶巴巴地说:“小朋友去河边,会被水鬼扯脚淹死的。”
“到时候就得用渔网将你网起来,晓得不?”
到了家,养母还要拿扫把打我。
匆匆赶回来的养父赶紧将她拦住:“小心,别打痛你的手。”
“你快坐下来,我帮你拔脚上的刺。”
他按着养母坐下,蹲下去看养母的脚。
养母怒目而视:“你再惯着她,她就要上天了。”
“我脚没事,你去何仙姑那里求一碗符水过来。”
养父是个唯物主义者:“那都是封建迷信。”
养母一脚踹在他胸口:“让你去你就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早几年老张家的儿子不就是……”
养父神色一肃,打断她的话:“好好好,我去我去。”
“姣姣,去帮你妈把刺拔了,她腰痛,弯不下去。”
养母脚底嵌了好几根刺,最长的有一厘米。
拔出时血瞬间涌出,热热的黏在我手上,我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
养母凶我:“家里又没死人,你哭什么。”
我抬头看她:“妈妈,是不是很痛?对不起……”
“现在知道错了,以后要是再去河边,我就把你一脚踹下去喂鱼。”
我被逼喝下那碗味道奇怪的符水,却还是做了噩梦。
梦到我将襁褓翻过来,而里面的那张脸,恰好就是……
3
是我自己。
我惊叫一声,双腿一蹬。
听得一声闷哼。
是大我三岁的二哥。
乌云遮蔽满月,室内只有一点点昏幽的光。
二哥揉着肚子,小眼睛里都是兴奋:“你真的被鬼缠住了?”
我惊道:“你怎么睡我床上?”
“我是火命,阳气重!”他骄傲地拍着胸口,“妈让我睡你旁边压鬼。”
二哥从小胆子大,而且对这些毛骨悚然的东西很感兴趣。
“你刚看见鬼没,它长啥样?”
“脸是不是有扁担那么长?”
“牙齿是不是乌青乌青的?”
……
二哥问个没完,很吵。
暗夜却不再可怕,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无噩梦。
第二天爸爸做工回来,我问他:“爸,你说那个襁褓里,到底有没有孩子?”
“我不知道。”
“爸,你后来还在河里见过别的孩子吗?”
“我后来没去过那个河边了,村里人都不爱去。”
“为什么?”
养父垂下眼,肩膀上那片轻飘飘的黄叶,似乎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深深叹息:“因为大家都不容易,而且爸爸能力有限,只能额外再养一个你。”
那会生活的确很难。
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伺候着地里的稻子。
早年水稻产量并不高,收成要靠天吃饭。
年份好时,交了公粮管了自家温饱,还能多出些周转。
遇到年份不好,交过公粮后,就只能堪堪管住自己吃喝。
但花钱的地方却不少,孩子读书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小学学费一年要两百多,稻子却才卖六七毛一斤。
襁褓事件后不久,我该念小学了。
村里的翠花婶跟我妈说:“姣姣反正是捡来的,给口饭吃就算了,何必还费钱送她读书。”
她是招娣姐的妈。
招娣姐是家里的二女儿,比我大两岁,至今都没入学。
支书都去她家做过好几次工作了。
我当时紧张极了,生怕养母被说动,忙道:“妈妈,我想读书,读了书赚了钱我以后孝顺你。”
养母瞪我:“我不让你读书,你也得孝顺我。我一把屎一把尿劳心费神养大你,你敢不孝,会遭天打雷劈。”
我不敢再恳求,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翠花婶笑话我:“女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认得几个数字会点加减法就够了。”
她看向养母:“金桂,你说对不?”
4
养母皮笑肉不笑的:“不送她读书犯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