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瞳子
江水是铁灰色的，呜咽着拍打满是剑痕戟迹的滩涂。风卷着血腥气和一种腻人的甜香——是江东子弟们流尽的血，和楚歌被撕碎后残留在空气中的余韵。
项羽拄着戟，立在江边。那戟名“鬼神”，此刻锋刃已崩出数道缺口，暗红的血槽被黏稠的液体灌满，顺着冰冷的铁杆，一点点浸湿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甲胄早已破碎不堪，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被胡乱撕下的战袍草草束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火烧般的痛。
他听着那楚歌，陌生的调子，唱的确是楚地的词。从汉营方向传来，一开始是试探性的几声，随即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层层叠叠，汇成一片温柔的、致命的汪洋，淹没了他的孤岛。他听见身后残存的营地里，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像被折断的枯枝。
他知道，军心散了。最后的江东子弟，魂被这乡音勾走了。
他猛地攥紧了戟杆，指节爆出青白。重瞳里映着对岸连绵的敌营灯火，像无数只窥伺的狼眼。那双重瞳，自幼便被人指指点点，说是帝王之相，能窥破虚妄，洞悉幽冥。此刻，它们却只看到一片铺天盖地的赤红，虞姬的血似乎还温热地沾在眼眶上，挥之不去。
“王，替我看看那天下一统的模样…”
她的声音细弱游丝，混着喉间涌上的血沫，那双总是盛着水光和他身影的眸子，最后亮了一下，像星辰崩碎前的极耀，然后彻底黯淡下去。她倒下去时轻得像一片羽毛，他揽住她，那柄短剑还嵌在她优美的颈间，血汩汩地涌出，浸透他胸前的衣甲，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替她合不上眼。
记忆如溃堤的洪水，冲垮了现实的堤岸。那双重瞳，曾窥见过多少生死荣辱，此刻却只能沉溺于往昔的碎片，在最终的毁灭来临前，做最后一次回溯。
二、楚地遗孤
下相城破那日，烟焰张天，哭嚎动地。秦军的黑旗插上城头，取代了项氏一族的赤豹旌旗。
年仅十岁的项籍，被叔父项梁死死箍在怀里，藏匿于一处半塌的屋舍废墟之下。缝隙里，他能看见秦兵钉着铁掌的靴子踏过瓦砾，看见熟悉的家仆被长戟捅穿，像破布一样甩出去，血溅在残垣上，很快被尘土吸干。
他想嘶喊，嘴却被叔父粗糙的手掌紧紧捂住，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那双异于常人的重瞳瞪得极大，倒映着家国沦丧、亲人屠戮的血色景象。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濒死的表情，都如同烧红的铁钎，深深烙进他幼小的灵魂深处。
项梁感觉到怀中小身体的剧烈颤抖，低下头，正对上孩子那双妖异而痛苦的眼睛。那瞳孔深处翻涌的不是孩童应有的惊惧，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眼前一切毁灭的暴戾恨意。项梁心头剧震，不由得将手臂收得更紧。
直到夜色吞没废墟的惨状，秦军搜刮的喧嚣逐渐远去，项梁才松开手。小项籍立刻像脱缰的野马般冲出去，扑向一具俯卧的尸身——那是教他识文断字的先生。
孩子徒手挖掘着压在先生身上的碎木砖石，指甲翻裂，鲜血淋漓，却恍若未觉。项梁沉默地看着，没有阻止。良久，他才上前，用力将孩子扯开。
“记住今日。”项梁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生锈的铁器摩擦，“记住他们流的血。项家的男人，流血，更要让敌人流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