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八岁?或者九岁?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但依旧固执地带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坐在槐树下那个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小腿一晃一晃。头顶的槐花落下来,细碎得像雪。
我则刚跟巷尾的二狗子打了一架,滚了一身泥,汗水和灰土糊得看不清眉眼,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根当宝剑的树枝,呼哧带喘地跑过来。
“小雅!小雅!我帮你把抢你糖纸的家伙打跑了!”我挺着瘦鸡似的胸脯,努力想做出威风凛凛的样子,可惜鼻涕差点流进嘴里,赶紧吸溜一下。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但小嘴却微微撅着:“可是…童话书里的公主,都是有骑士骑着白马来的。”她歪着头,打量着我沾满泥点的破球鞋和手里那根寒酸的“宝剑”,小小的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梦幻般的忧愁,“阿哲,你骑的是…嗯…白狗蛋家的那条大黄狗吗?它跑起来是挺快的,可是没有白马好看…”
我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手里的“宝剑”也讪讪地垂了下来。白狗蛋家的大黄狗确实被我偷骑过两次,每次都被颠得屁股疼,还被追着咬过半条街。
“…白马…我们这儿…没有白马。”我嗫嚅着,有点沮丧地踢着地上的石子,“…我跑得也很快!比大黄狗还快!”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从石墩上跳下来,裙摆扬起一点细小的灰尘。她走到我面前,掏出那块永远带着栀子花香味的、洗得发软的小手帕,踮起脚,胡乱地在我脏兮兮的脸上擦了两下。
“知道啦知道啦!你是跑得最快的骑士!行了吧?”她的声音甜甜的,带着哄小孩的味道,“…就是…下次打架,别把衣服弄这么脏啦,阿姨洗起来好辛苦的。”
…
电瓶车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哐当一声,将我从泛黄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眼前还是那条通往外卖终点的、现实而狭窄的后巷。仪表盘上,时间还在无情地跳动着,但似乎已经没那么紧迫了。
身后的人许久没说话。
我喉咙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眼睛看着前方巷口透出的光亮,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白马…是没有。”
我能感觉到她贴在我背上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我顿了顿,拧着电门的手松了松,让车速更慢了些,几乎像是在这昏暗的巷子里漫步。
“电瓶车…是租的。一个月三百。电池有时候还虚报里程,跑着跑着就没电,坑死人。”
“盔甲…也没有。就这身美团黄,风吹日晒雨淋,汗沤得发硬。”
“宝剑…更没有。”我苦笑了一下,“也就…手机里这把接单的软件刀,砍得人头晕眼花。”
巷子快到尽头了,已经能看到外面大街上流淌的车灯,像一条闪烁的河。
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那句话,几乎是揉碎了,混着这些年所有的汗味、尘土味和生活的铁锈味,轻轻地吐出来:
“…但…跑得还是很快的。比以前…快多了。”
身后的人没有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