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图书馆的橡木长桌被午后的阳光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下最后一个句点,光标固执地闪烁着,像童年孤儿院走廊尽头那盏接触不良的灯泡。

文档里塞满了沉重的词:遗弃、手术刀、消毒水、束胸衣的勒痕……每一个字都像从身体里硬生生剜出来的碎片。

隔壁座位传来熟悉的、节奏均匀的沙沙声。艾登垂着眼,速写本摊在光影里,铅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游走。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卷着,撞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又打着旋飘走。

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便又沉浸在线条的韵律里。

阳光滑过他微抿的唇角,勾勒出安静的轮廓。

只有在他身边,那层名为“林溪”的、紧绷的硬壳才会无声地软化剥落,允许我露出里面那个疲惫而真实的“林晞”,不必时刻警惕自己是否“像个女孩”。

——

几天前,我鬼使神差地把相机推到他面前。屏幕上是那些压抑的影像: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旧镜子映着扭曲的影子;被园艺铁丝粗暴拗成圆弧的树枝,折痕处渗出树胶;一件洗得发灰的束胸衣特写,内衬边缘顽固地残留着一抹褪色的、洗不净的暗红印渍。

“《边界》。”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

艾登放下铅笔接过相机,手指轻轻划过冰冷的屏幕。他一张张翻看,目光沉得像深潭,仿佛在解析一组复杂的密码。

他停留在束胸衣那张照片上很久,眉头蹙起,像面对一道无解的几何难题。

他没说话。直到第二天下午,他在我摊开的笔记本上轻轻放下一卷厚实的素描纸,动作轻柔得像放置一片羽毛。

展开画纸的瞬间,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画面中心,一个由无数碎裂色彩勉强拼合的人形挣扎着。尖锐的灰蓝、刺目的猩红、沉郁的墨黑——每一块碎片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冲突得让人心悸。

可就在那些强行粘合的冰冷缝隙间,一种柔和却无比倔强的浅金色光芒,固执地透射出来,像被囚禁在地底的黎明。

而这个人形,被死死禁锢在一个由冰冷直线和强硬几何框架构成的巨大结构中央,那些框架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试图将它挤压、固定成一个预设好的标准形状。

右下角,是艾登一丝不苟的花体签名:Aiden Chen。

视线瞬间模糊,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砾堵死。这不是解读,是剥离所有表象后,对我灵魂本质赤裸而精准的透视。

他看见了被迫缝合的躯壳,更看见了框架内外那道无法被彻底禁锢的光——属于“林晞”的光。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正埋首于一本光谱分析的画册,手指缓慢地划过书页上的光带。

午后的阳光给他专注的侧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一刻,巨大的、无声的暖流漫过胸腔冰冷的堤岸,汹涌得几乎令我窒息。

陈教授家的客厅弥漫着红茶的暖香和旧书的油墨味。墙角的绿萝舒展着宽大的叶片。

“艾登的世界,”陈教授将骨瓷杯推到我面前,眼神睿智而温和,“是用一套特殊的坐标系绘制的地图。社交规则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人群的喧闹,于他不亚于置身鼓风机的轰鸣;某些布料的触感,可能就是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