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寒料峭。大学城中心那座老旧的社区服务中心前,风卷着零星的雪沫。

我站在那面熟悉的、布满斑驳水银纹路的旧墙镜前。镜中人穿着宽大的米白色高领毛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短茬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林溪?林晞?镜面扭曲的伤痕像一条条嘲讽的裂缝,切割着模糊的倒影。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平坦的脖颈下方,那里光洁一片,只有一道早已黯淡、几乎被遗忘的浅痕,像一道被时光磨平的符咒。

“小林溪,瞧瞧,多水灵的小丫头!”

张院长那张涂着廉价口红的胖脸又浮现出来,带着不由分说的权威,“社会有社会的规矩,不清不楚的可不行!医生们都说了,当姑娘手术简单,恢复得也快。你看,”

她油腻的手指戳着摊开的绘本,上面是穿着蓬蓬裙的金发公主,“这样多好!”

那时我才六岁。小小的手指固执地越过那些繁复的蕾丝花边,指向另一页——一个在泥泞草地上奔跑的男孩,脚下踩着一个破旧的足球。

“我要那个。”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啪!”院长粗糙的手毫不留情地打落我的手指,力道大得骨头都在嗡鸣。

“胡闹!”她尖利的声音戳破伪善,“丫头片子踢什么球!脏不拉几的!”那一下打在手上,震得整个小小的身体都在发麻。

手术前一晚,保育员王阿姨难得耐心地给我梳头。

木梳齿刮过头皮,一下,又一下,扯得生疼。

“王阿姨,”我盯着镜子里那个被扎成可笑羊角辫的影子,“为什么一定要我当女孩?我想像小强那样跑得快。”

梳子顿了顿,接着是更沉重的叹息。“傻囡囡,”她压低的声音带着苦涩,“丫头跑得快有啥用?漂漂亮亮的,才有人肯带你走,让你过好日子呀。疼一下就过去了,忍忍,往后就好了。”

手术室的灯,惨白得像冬天最冷的日光。

空气里那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尖锐,钻进每一个毛孔。

一个冰凉的、带着怪味的罩子扣下来,世界开始旋转、模糊。

耳朵里钻进冰冷的词语碎片:“…保留卵巢…组织…切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冰锥,凿进骨头缝里。

然后是漫长的、无意识的黑暗。一个名叫“林溪”的、被缝制好的女孩,诞生了。

苏梅和父亲成了我的养父母。他们很好,用尽全力去爱这个“林溪”。

餐桌上,苏梅的目光熨斗般烫平我不合时宜的坐姿。“女孩吃饭要文静,腿放好。”

橱窗前,她指尖拂过缀满蕾丝蝴蝶结的裙子,眼神发光。钢琴的黑白键替换了草地上的足球。

只有衣柜角落那个上了锁的小铁盒知道真相:一只掉了漆的合金小汽车,一张我偷偷用父亲旧领带打的歪扭领结的照片,一本小小的日记。

在那些娟秀的字迹下,我用铅笔一遍遍写着另一个名字:林晞。那是渴望破晓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