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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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这次没有砸在我的脸上,而是砸在我耳边的墙上。

墙皮簌簌落下,像一场沉默的雪,有一些掉进了我的头发里。石灰的气味很干燥,混着他呼吸里的酒精和松节油的味道,一起钻进我的鼻腔。他贴着我的耳朵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看不懂我的画?”

他问的不是我。他的身体紧绷,像一截被水泡涨的木头。他问的是这面墙,是墙上那块越来越大的霉斑。

我没有回答。我的职责不是回答问题,而是承受问题本身。

事情是从一盘青椒炒肉开始的。

晚饭的时候,外面的天色是那种脏兮兮的灰蓝色,城市廉价的霓虹灯光透过起雾的窗户,在我们的餐桌上投下一片模糊的、病态的红。陈默吃了两口,筷子就停了。他没有把筷子放下,而是悬在碗的上方,像两根等待指令的枯枝。

屋子里很静,只有老旧冰箱发出的、濒死般的嗡鸣。

“咸了。”他说。

声音不大,没有情绪。但空气瞬间就凝固了,像冬天里暴露在室外的湿抹布。我看着他,他的脸在红色灯光的映照下,一半明一半暗。那张脸,曾经在我眼里是棱角分明的、属于艺术家的脸,如今只剩下因长期酗酒而浮肿的眼袋,和因得不到承认而扭曲的嘴角。

我没说话,起身想去收走那盘菜。这是我们之间无声的流程。一个信号发出,一个动作跟进。我的脚刚离开地面,他的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劲很大,像一把冰冷的铁钳。

“坐下。”他说。

我又坐下了。他松开手,拿起筷子,把那盘青椒炒肉里的每一块肉都挑出来,整齐地码放在我的碗里,堆成一个小山。青椒被他随意地拨到盘子的一边。

“吃。”

只有一个字。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口腔里瞬间被过量的咸味占据,麻痹了我的味蕾。我慢慢地咀嚼,咽下去。然后夹起第二块。我的动作很慢,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他一直看着我。他的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审视。他在审视一件工具,一件作品,一件属于他的、出了故障的物品。他看着我吃完碗里所有的肉,然后把那盘剩下的青椒倒进了垃圾桶。盘子和垃圾桶边缘碰撞,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响声。

这响声是另一个信号。我知道,流程的下一阶段要开始了。

我站起来,收拾碗筷,走向厨房。他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后背上。我拧开水龙头,热水冲刷着油腻的盘子,发出哗哗的声响。这水声,是我此刻唯一的屏障。

他走到我身后,关掉了水龙头。

寂静重新降临。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轻。

我没有回头。我看着水槽里残留的泡沫,它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破裂。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的沉默似乎点燃了他。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转过来。我撞在冰冷的灶台上,身后的不锈钢把手硌着我的脊椎。他开始在屋子里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我们租的这个一居室太小了,装不下他的愤怒,也装不下我的沉默。他的画架、画布、颜料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让这里更像一个仓库,而不是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