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客厅那面最大的墙前。墙角,就是那块霉斑。
起初它只有一个硬币那么大,淡青色。现在,它已经蔓延开来,像一幅自己生长出来的、诡异的水墨画。深浅不一的黑色和灰色交织在一起,边缘长出细密的菌丝,像一片不断扩张的、没有航线的群岛。
“你看,”他指着霉斑,“这就是艺术。它从腐烂里长出来,它比我所有的画都真实。你懂吗?”
我不懂。我只是看着那块霉斑。有时候我觉得它像一张扭曲的人脸,有时候觉得它像一只挣扎的手。今天,它看起来像一幅破损的地图。一片找不到目的地的地图。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他把我拽到墙边,把我的脸按向那块冰冷潮湿的霉斑。我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些菌丝。我闻到了一股泥土和腐败混合的气味。他的拳头砸在我耳边的墙上,我闭上了眼睛。
我习惯了计算。计算拳头落下的角度,计算身体蜷缩的最佳姿势,计算怎样呼吸才能让肋骨不那么疼。我不再尖叫,也不再求饶。那些都是无用的能量消耗。尖叫只会让他更兴奋,求饶只会让他更鄙夷,所有多余的声音都会变成他施暴的配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一块海绵,去承受,去吸收。
暴力结束的时候,总是很突然。他会耗尽力气,像一节被抽空的电池,瘫坐在地上。这一次也是。他靠着墙坐下,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抽动。
我站直身体,没有看他。我走进卫生间,打开灯。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脸色苍白,一侧的脸颊有些红肿。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把脸。水很凉,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我从柜子里拿出药膏,熟练地在红肿的地方涂抹。不能留下痕跡,明天上班还要见人。
客厅里传来他压抑的哭声。
他总是这样。暴力之后是忏悔,是自我厌恶。他会说起他的童年,他的梦想,说这个世界如何辜负了他。他说,只有痛苦才能激发真正的创作。他说,我是他痛苦的源泉,也是他唯一的缪斯。他把我打碎,再试图从碎片里寻找灵感。
我走出卫生间。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舒,”他声音沙哑,“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画不出来。那种感觉,那种撕裂的感觉,我抓不住。”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像往常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很油,打了结。我的指尖触碰到他头皮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你会明白的,对不对?”他闷闷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艺术。为了我们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抱着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再次落在那片霉斑上。灯光下,它呈现出一种天鹅绒般的质感,那些黑色的斑点仿佛在缓慢地呼吸。
我不明白他的艺术。我也不相信我们能离开这里。我只知道,今晚过后,这片地图的边界,又会向外蔓延一圈。
它不是在腐烂,它是在生长。用我的沉默和他的愤怒作为养料。
2
我是在一个星期后逃走的。
那天早上,陈默接了一个电话。对方大概是个画廊的什么人,拒绝了他送去的画。电话挂断后,屋子里陷入了比以往更深的寂静。我能听到窗外一只野猫踩过铁皮屋顶的声音,爪子刮过生锈的金属,很刺耳。陈默没有砸东西,也没有对我吼叫。他只是坐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间遗忘的石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