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饵食”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屹丞的耳膜,冻僵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瘫坐在冰冷的墙角,握着那支秃笔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笔尖残留的、已变成暗褐色的墨渍,像是一小块干涸的血痂,触目惊心。方才那黑气扑面而来的阴冷恶毒、那几乎要撕裂魂魄的尖啸、以及道人剑指血符与之对抗的惊心动魄,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冲刷。
而这一切的源头,道人说,竟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气血”,成了那恐怖存在的诱饵?
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庙宇的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跟随道人学习,所要面对的,远非挑水劈柴的辛苦,而是真正徘徊在生死边缘、与这些无法理解的恐怖之物打交道的险境!
明虚道人看着他煞白的小脸和惊惧的眼神,并没有出言安慰。他只是缓缓走到那将熄的篝火旁,添了几根细柴,耐心地拨弄着,直到微弱的火苗重新变得稳定,散发出有限的温暖。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屹丞,声音依旧带着疲惫,却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怕了?”
屹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怎么可能不怕?
“怕,是好事。”明虚道人的话出乎意料,“知其可畏,方能生警醒,懂规避。愚勇之徒,死得最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卷已被收好的《煞相图》和那方古砚,眼神深邃:“昨夜那物,乃此地积年怨秽所聚,借阴穴滋养,已成气候。平日潜伏不出,偏偏在吾展图授术、你气血萌动之际暴起发难……并非巧合。”
“修行人之气血,内蕴生机与灵性,对阴邪秽物而言,既是涤荡其污秽的克星,亦是助长其凶焰、甚至可供其依附夺舍的大补之物。尤其你初萌之‘炁’,纯粹却无力,如同幼鹿之于饿狼,最为诱人。”
道人的解释冰冷而直接,彻底撕开了神秘面纱,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残酷法则。屹丞听得手心冰凉,他终于明白,那黑气为何那般疯狂地扑向自己,又为何对那血墨和煞相图如此渴求。
“那……那怎么办?”屹丞的声音干涩发颤,“以后……还会引来别的吗?”
“天地之间,阴阳并存,污秽邪祟,无所不在。”明虚道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你既踏此路,便如暗夜举火,自然会吸引飞蛾与豺狼。避无可避。”
这话让屹丞的心沉到了谷底。
然而,道人话锋一转:“然,火有明暗强弱之分。微弱的火苗,只能照亮方寸,反易被风吹灭,被飞蛾扑扰。而若成熊熊烈焰,则百邪不侵,可焚尽来犯之敌,照亮前路坦途。”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屹丞身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凌厉,反而多了一丝引导的意味:“昨夜之险,根源不在外邪,而在你自身——‘炁’萌而无力,神涣而不凝,如小儿持金过市,自然招灾惹祸。”
“欲不为饵食,唯有一途。”明虚的声音斩钉截铁,“强自身之‘炁’,凝自身之神!炁足则神完,神完则体固,体固则邪祟难近!届时,你的气血便不再是诱饵,而是斩邪之利刃,护身之真罡!”
强炁,凝神!
这四个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屹丞被恐惧充斥的心田。是啊,如果自己足够强大,像道人那样,能画出那般厉害的符咒,又何须惧怕那些鬼祟东西?
求生的渴望和对力量的向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过了纯粹的恐惧。他眼中的惊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的光芒。
“那……该怎么练?”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道人,语气急切,“请您教我!”
明虚道人看着他那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微微颔首,似乎这才算勉强满意。
“根基未稳,贪多无益。今日起,站桩时辰加倍。”道人下达了指令,语气不容置疑,“意念需更进一步,不再只是意守丹田,更要尝试引导那丝微弱的‘炁’感,循周身经脉缓缓流转,哪怕只能感知一丝,亦要持之以恒。”
“待你何时能清晰内视,引炁自如,不再如昨夜般气血外溢招摇,方可再谈其他。”
加倍站桩!引导炁感!内视!
每一个要求,都比之前更加艰难,也更加具体。屹丞却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头:“是!”
从这一天起,屹丞的修行变得更加刻苦,甚至可以说是疯狂。他不再将站桩视为苦役,而是真正当作了安身立命、对抗未知危险的根基。每一次肌肉的酸痛,每一次意念难以集中的焦躁,都被他咬牙硬抗下来。他拼命回忆着那丝昙花一现的温热感,努力按照道人模糊的指引,尝试去“引导”它。
日子在枯燥、痛苦和一丝微弱的期待中悄然流逝。除了站桩,明虚也开始教他更深入地辨认草药,甚至带他上山采摘,讲解药性相生相克之理,偶尔也会继续指着云气、山川、或是路过行人的脸色,考教他的“观感”。
那夜的黑气再也没有出现,破庙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屹丞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心底始终绷着一根弦,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变得格外敏锐。风声、虫鸣、甚至月光投下的阴影,都似乎隐藏着需要警惕的信息。
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却愈发清亮,那是一种被恐惧淬炼过后的专注。
转眼又过去半月有余。这天夜里,月色皎洁,清辉透过破庙的顶棚漏洞,洒下几道冰冷的光柱。
屹丞依旧在角落练习站桩,努力追寻着那丝捉摸不定的炁感。明虚道人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盘坐,似乎在冥想调息。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声虫鸣截然不同的“沙沙”声,极其突兀地传入了屹丞耳中。
那声音极细极轻,仿佛是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摩擦着庙外的落叶,正由远及近,缓慢而持续地朝着破庙方向而来!
屹丞浑身一僵,桩功瞬间散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不同寻常的声响抓住。
是野兽?还是……?
他猛地扭头,看向阴影中的明虚道人。
几乎在他看过去的瞬间,明虚道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察觉到了危险的夜枭,侧耳倾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沙沙”声,眉头缓缓蹙起,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凝重。
他对着屹丞,无声地做了几个手势——噤声,收敛气息,退至神像之后。
然后,他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挪到庙门旁,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如水,照亮庙前一小片空地。
那“沙沙”声已在庙门外停下。
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明显外地口音、显得异常焦急慌乱的男声,轻轻地、试探性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请问……请问庙里可有高人?救、救命啊!我娘子……我娘子她撞了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