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兆府来的官差
元祐元年三月的长安城,春寒料峭,冬意迟迟不肯退去。西市石匠街上,各家铺面早早卸了门板,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此起彼伏,和着伙计们的吆喝,奏出一曲市井交响。
安民佝偻着背,正对着一方青石墓碑精雕细琢。他今年四十有六,却已两鬓斑白,长年与石头打交道使他的背微驼,双手布满厚茧,左眉间一道疤痕是十年前刻碑时迸溅石屑所留。此刻他全神贯注,錾子在石面上轻轻移动,刻出“贤妻苏氏婉娘之墓”几个清秀小字。
“师父,歇会儿吧。”小徒弟端着碗热汤过来,“您一早起来就没停过。”
安民这才直起腰,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接过汤碗时,他瞥见铺外几骑快马踏着残雪疾驰而来,马上人身着官服,腰佩长刀,为首者手持一卷黄绢文书。街面上顿时安静下来,各家石匠纷纷停下手头活计,不安地注视着这队不速之客。
“安民匠铺何在?”官差勒住马缰,声音冷峻。
安民放下汤碗,拍了拍沾满石粉的衣襟上前行礼:“小人便是安民。”
为首官差展开黄绢文书,朗声宣读:“奉翰林学士承旨蔡京大人令,征召匠人安民刻制御敕石碑。即日准备,不得有误!”
安民心中一怔,面上仍平静问道:“不知要刻何等文书?需用何石材?尺寸几何?小好事先准备。”
“问甚么问!”官差猛地合上文卷,一脚踢开脚边的青石碎料,“三日后蔡大人亲临,备好你的看家本事便是。要是出了差池,仔细你的皮!”
马蹄声远去后,整条石匠街仍一片死寂。安民站在铺前,望着官差消失的方向出神。隔壁刻碑的吕师雄拄着拐杖过来,他比安民小五岁,是安民师父的幼子,虽师出同门,技艺却逊色不少,尤其左手缺了三指后,只能接些简单的活计。
“师兄,这事儿不对劲。”吕师雄压低了声音,残缺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拐杖上的刻痕,“我从汴京来的客商那儿听说,东京城正在立什么党人碑,将司马相公、苏学士等百余朝臣列为奸党。这差事恐怕...沾手不得啊。”
安民沉默不语,目光落在一筐新采的梁山青石料上。这石料质地细腻,青中带黑,是刻碑的上佳材料。他想起去年为苏子由刻家庙碑时,那位被贬谪的先生曾提点:“石刻千年事,刀刀见人心。安师傅的手艺,将来必有大用。”
如今这话竟似谶语般回荡在耳边。
“师父,这些石头还搬进去吗?”小徒弟怯生生地问。
安民回过神,轻轻抚过冰凉的青石表面:“搬,怎么不搬。是好是歹,总得听听蔡大人怎么说。”
是夜,安民辗转难眠。婉娘病逝不到半年,家中尚有六岁幼子安谦需要照料。若是接了这皇差,工期紧迫,必然无暇照顾孩子;若是推辞,恐招来祸端。他起身点亮油灯,从箱底翻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字帖——那是司马光亲笔所书的《资治通鉴》序言拓本。
三年前,安民曾赴洛阳为司马光修缮府邸碑刻,亲眼见那位老人深夜仍秉烛疾书,为编修史书呕心沥血。这样的人,怎会突然成了朝廷口中的“奸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