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和七年的冬,是渗入骨髓的冷。

北风卷着雪沫子,砸在安国寺破败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刮擦声,如无数鬼手在黑暗中摸索。寺内佛像低眉垂目,金漆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泥胎,仿佛早已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

供桌下,沈知节蜷成一团,身上那件浆洗发硬、打了数个补丁的儒生袍,此刻裹得再紧也透风。寒气从砖缝地底钻出来,丝丝缕缕,抽走他最后一点体温。腹中饥火早烧尽了,只剩一片麻木的空洞。意识浮浮沉沉,像断线的纸鸢,眼看就要坠入无边黑暗。

寒士冻毙于风雪,便是这般滋味吧。功名未就,身先死,可笑,可叹。

就在他眼皮将合未合之际,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女子体温的气息幽幽钻入鼻腔。紧接着,唇边触到一抹粗糙的温热。是破碗的边缘。一股温热的、带着土腥气的液体被小心灌入他喉间。

他猛地呛咳起来,被迫吞咽。一股暖线顺着喉咙滑下,艰难地燎过冰冷的五脏六腑。

视线模糊聚焦。

昏黄跳动的火光——不知何时,破败佛龛前竟生起一小堆火。枯枝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光影摇曳处,一张脸凑得很近。

是个姑娘。很年轻,约莫十六七岁,面色被寒风刮得通红,皮肤粗糙,眉眼却清亮澄澈,像落进这灰败天地里的两颗星子。她见沈知节醒来,眼里立刻淌出一点真切的笑意,又迅速被担忧取代。

“你……你醒了?莫动,再喝些,姜汤,驱寒。”她说着,又将破碗凑近他干裂的唇边。

声音清清脆脆,带着本地口音,有些字咬得生涩,却像这碗滚烫的姜汤,直直浇进他冻僵的心口。

她叫阿沅。就住在破庙后头搭的半间草棚里。也是个没依没靠的。

“前年涝灾,爹娘都没了。”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只低头用一根细枝拨弄着火堆,让那暖意更盛些,“这庙灵验,好歹能遮风挡雨。”

沈知节这场大病,来得凶猛,在破庙里躺了足足半月。阿沅白日里不知去何处采来草药,捣碎了喂他,夜里就着那点微弱火光编草穗、打络子。她的手很巧,那些粗糙的草茎彩线在她指间翻飞,不多时就能变出些精巧活计,或是栩栩如生的蚂蚱,或是寓意吉祥的盘长结。

“卖到前镇集市上,能换些米粮。”她总是这样说,将稀薄的粥碗递到他手里时,眼神亮晶晶的,“你是读书人,要吃东西,不能饿着肚子念书。”

沈知节面上发烫。他一个七尺男儿,竟要倚仗一个孤弱女子采药编穗来供养。他原是邻县沈家子弟,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变卖所有家资赴京赶考,不料路途遭窃,一路乞讨至此,终是抵不过严寒倒毙途中。若非阿沅……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声音沙哑,挣扎欲起行礼,“沈某……”

“哎呀,你躺着!”阿沅急忙按住他,手指触及他滚烫的额头,又猛地缩回,脸微微泛红,“说这些做什么。遇到了,怎能看着不管?”

病稍好,他便挣扎着要温书。书箱早已被贼人掠去,只剩几本最珍视的、一直贴身藏着的经义注疏,却被雪水浸过又晾干,边缘皱得厉害,字迹也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