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汴梁大雪,他亲手将传国玉玺交给新天子时,低声说了句:“老臣终于可以回家种梅了。” 新朝皇帝紧握玉玺冷笑:“冯太师历经四朝十一帝,岂是种梅之人?” 翌日朝会,新帝赫然发现龙案上放着一枝枯梅,冯道已飘然出京。 三个月后,边关急报:契丹铁骑踏破长城。 新帝连夜奔赴冯道乡间茅屋,却见案上摊着五朝舆图,墨迹未干。 八十老翁披衣而出:“陛下可知,老臣等的不是圣驾,而是这场必来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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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鹅毛似的,从铅灰的穹窿不断扯落,覆盖了汴梁的朱墙碧瓦,压弯了御街两侧古槐的枝桠。天寒得凝滞,连更夫梆子的回声都冻得发脆,旋即被无声落雪吞没。冯府最深处的书房,窗扉微启,一丝沁着梅香的冷空气流入,稍稍驱散了满屋陈年书卷和墨锭的沉穆气息。
灯烛晕黄,映着冯道清癯的面容。八旬岁月刻下的沟壑在跳动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每一道都似藏着无数不可言说的往事。他握着那方沉甸甸的玉玺,指尖缓缓抚过螭纽的每一处转折,温润玉石下,是冰冷坚硬的国运更迭。印侧,“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篆字,他闭着眼也能摹画出来。
这方传国玺,他送出去过,又接回来过。每一次易手,都伴随着宫门喋血、烽火照夜,伴随着一个时代的轰然倒塌与另一个时代的仓促奠基。
新帝,那位以军功骤登大宝、眉宇间还带着边塞风霜与杀伐之气的年轻天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微颤的手中取走了玉玺。指尖相触的刹那,新帝感受到的是老人皮肤的凉薄与松弛,而冯道感受到的,是对方掌心因激动而渗出的热汗,以及那不容置疑的、紧握的力量。
“冯太师劳苦功高,四朝元老,于国于民,可谓鞠躬尽瘁。”新帝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但眼底燃烧的野心与快意,如何能瞒过冯道这双看透近一世纪风云的眼睛?
冯道微微躬身,雪花落在他稀疏的白发上,顷刻消融。“老朽残躯,得见陛下承天受命,江山有主,心愿已足。惟愿乞骸骨,归乡里,于舍下小园,种几株梅树,静度残年。”他的声音平缓得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每一个字却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空旷的殿阶前激起无声的涟漪。
新帝闻言,几乎是嗤笑出来,那笑声在冷空气中格外刺耳。“太师说笑了。您历仕四朝,辅佐过…十一帝?”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地吐出那个数字,“这般经天纬地之才,匡扶社稷之功,岂是种梅之人?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还需太师坐镇中枢,以安天下人心。”
冯道不再多言,只是更深地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倦意与了然。丹墀下的积雪,映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翌日清晨,偌大的皇宫被宿雪映照得亮如白昼。新帝精神抖擞,步入还散发着新漆与桐油气味的大殿,准备接受他期盼已久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百官朝拜。御座龙案光可鉴人,却突兀地放着一物——一枝枯梅。
枝干虬曲,漆黑如铁,不见半片叶子,更无花朵,只有死气沉沉的枯槁,与这崭新、威严、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殿堂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