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哪里是归隐?这分明是一座运筹于草庐之中的天下棋局!

脚步声从内室传来。

冯道披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棉袍,缓缓走出。他似是刚刚起身,银发有些散乱,面容却异常平静,不见丝毫讶异,仿佛早已料到此刻的不速之客。

他看向风尘仆仆、衣冠不整、脸上写满惊惶与焦虑的年轻皇帝,昏花的老眼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如同在叙述一件既定的事实:

“陛下可知,老臣在此等的不是圣驾,而是这场…必来的劫难。”

新帝怔在当场,所有预备好的威逼、利诱、恳求,全部哽在喉头。他看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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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更急,扑打在冯府书房的窗纸上,噗噗作响,将冯道从深沉的回忆中惊醒。手中的传国玺,冰凉依旧。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一幅未绘完的舆图,墨迹半干。窗外,一株老梅在风雪中顽强地探出几点红萼。

六十余年前,他也是在这般寒冷的季节离开瀛州景城的。不同的是,那时的风里裹挟着渤海湾的咸腥气,而非中原的黄土尘埃。

景城冯氏,非高门望族,乃耕读传家。父祖皆通经史,却止步于州县佐吏,未曾显达。冯道自幼沉静,不喜孩童嬉闹,唯爱独坐书房,翻阅那些纸张泛黄、字迹密集的经史典籍。灯油熬干无数,手指磨出薄茧。他并非过目不忘的神童,却有一股远超常人的耐性与缜密,能将繁杂的典章制度、地理人事条分缕析,刻入脑中。

那时节,大唐的余晖早已散尽,朱温篡梁,神州裂土,群雄并起。李克用、李存勖父子据河东,誓复唐祚;朱梁据汴梁,号令中原;幽燕有刘守光妄自称帝;河朔诸镇,摇摆其间;更北方,契丹铁骑在耶律阿保机的带领下,正磨牙吮血,窥伺南方富庶之地。这是一个皇帝轮番坐,明日到谁家的时代,一个“礼乐崩坏,君子道消”的乱世。

年轻的冯道,便在这乱世的夹缝中,凭借扎实的学问与谨慎的品性,被幽州节度使刘守光征辟为掾属。刘守光暴虐狂妄,麾下多是谄媚之徒或噤若寒蝉之辈。冯道寡言,却总能将繁琐公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偶有谏言,亦能切中要害,渐渐以干练闻名。

然而,命运的第一次剧变,来得猝不及防。刘守光欲发兵攻打镇、定,冯道基于对双方实力与周边形势的判断,认为乃是取败之道,竟不顾同僚劝阻,直言强谏。刘守光刚愎自用,岂容一小小文吏置疑?勃然大怒之下,将其投入死牢。

阴暗潮湿的牢狱,跳蚤鼠蚁为伴,死亡的气息日夜相随。同狱者或哭嚎或绝望,唯冯道异常平静。他每日竟仍向狱卒讨要清水,整理破旧衣冠,闲暇时竟以草茎为笔,在地上默写《道德经》。非是求死,亦非矫情,而是在这极致的困厄中,他找到了一种内心的定力。他冷静地分析:刘守光外强中干,败亡迟早而已。自己虽陷囹圄,却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果然,未过多久,牢外杀声震天。刘守光兵败,其父刘仁恭旧部与晋王李存勖的军队攻破幽州。乱军之中,狱门被破。冯道于混乱人流中悄然脱身,甚至未忘扶起一位惊惶跌倒的老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