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院门口的老槐树又落了层叶,风卷着碎金似的叶子擦过石阶时,我正蹲在门槛上系鞋带。爹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抽旱烟,烟杆磕着椅腿的声响和叶子落地的声混在一块儿,闷得像罐没开封的酱菜。竹椅是爹三十年前编的,当年给新房添家具,他蹲在院里编了三天,竹篾勒得手掌起了血泡,娘要替他,他梗着脖子说"男人的活计哪能让女人沾手"。如今椅腿磨得发亮,靠背上还留着我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爸"字——那会儿刚学会写字,趁他下地干活,拿铁钉偷偷刻的,被他发现时以为要挨揍,他却只摸了摸我的头,说"刻得比你哥强"。

"还走?"他突然开口,烟杆头的火星亮了亮,映出眼角的皱纹——那些纹路比去年深了些,像老槐树的根须,在皮肤底下盘得更密了。去年这时候他还能爬到槐树半腰修枝桠,今年春天槐花生虫,他搬来梯子站上去,才够着最低的枝桠就晃了晃,娘在底下吓得直喊,他梗着脖子说"没事",下来时却攥着娘的手缓了好一会儿,指节都白了。

我没回头,把鞋带往紧里拽了拽:"公司催得急。"其实是昨晚接到老板的微信,说新项目要赶工,让今早务必到岗。可这话没法跟爹说——他总觉得"催得急"就是受了欺负,去年我加班到半夜回家,在电话里随口提了句"老板盯着呢",第二天一早就接到老家邻居的电话,说爹天不亮就揣着鸡蛋要去省城"找那黑心老板说道说道",还是娘硬拦着才没成行。

"催命也得吃饭。"他起身时竹椅"吱呀"叫了一声,听着比去年更脆,像怕散架似的。"灶上温着粥。"他往灶房走,背影蹭过门框上挂的玉米串,落下几粒玉米粒,滚到我脚边。那串玉米是前阵子收的,他非要挑颗粒最饱满的串起来挂门口,说"给你留着熬粥",其实我早就不爱喝玉米粥了,可每次回家,灶上总温着一锅。

我进灶房时,娘正往碗里盛腌菜,瓷碗沿豁了个小口,是我十岁那年摔的。那天我跟哥抢糖吃,失手把碗掉在地上,爹抄起扫帚就要打,是娘把我护在身后:"孩子又不是故意的。"后来娘总用这碗盛腌菜,说"用惯了",我好几次想给她换个新的,她都摆手:"等你爹啥时候不犟了,再换。"

"你爹今早五点就去早市了,"娘往我碗里拨了勺鸡蛋,蛋黄颤巍巍的,是刚煮好的嫩鸡蛋,"说你爱吃嫩的,蹲在摊前挑了俩钟头。那卖鸡蛋的老李头跟我说,你爹拿手指头挨个戳鸡蛋壳,说'得是刚下三天的,我娃就爱这口',戳破了俩,硬多给了五毛钱。"我扒了口粥,热汽糊了眼镜片,模糊里看见娘的手——她总说爹的手糙,可她的手也爬满了细纹,指节肿着,是常年泡在冷水里洗东西的缘故。前阵子我给她买了台洗衣机,她总说"费电",偷偷藏在厢房,还是爹趁她下地,硬把洗衣机搬到了灶房,插好电教她用,教了三遍她还记不住,爹也没急,蹲在洗衣机旁画了张图,步骤写得歪歪扭扭的,贴在墙上。

"他没说啥?"我问。其实是想问,他没说我走得急,没说我不懂事?

娘叹口气,拿抹布擦了擦灶台:"能说啥?就蹲在老槐树下抽了袋烟,说你上次回来,嫌树影挡着门口,想锯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说这话时,他手摸着树干,跟摸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