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喉头哽了下。上次回来是去年秋,我正跟公司闹别扭——项目搞砸了,老板当着全部门的面骂我"废物",一肚子火没处撒。回了家看见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门阶上,踩上去总绊脚,就随口说了句"挡道"。那会儿爹正往墙上钉晒玉米的木架,手里的锤子顿了顿,没回头:"树比你岁数大。"我当时正烦,顶了句"岁数大就该挪窝",他没再接话,锤子敲在木头上的声一下比一下重,震得墙皮掉了层灰。后来娘偷偷跟我说,那天晚上他蹲在树下摸到半夜,摸树干上我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小宇",摸了半宿。
"别跟他置气,"娘擦了擦碗沿,"你爹那性子,跟老槐树似的,硬邦邦的,可根软。你哥当年走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树下看着班车走,直到看不见了才肯回屋,回屋就蹲在灶房门口抽烟,烟蒂扔了一地。"
我没应声,把碗底的粥喝净了。出门时爹还站在老槐树下,背对着我,肩膀比去年塌了些,蓝布褂子的后领磨出了毛边——那褂子是前年过年我给他买的,他总舍不得穿,说"干活穿可惜了",只有我回家时才拿出来套上。风又吹过,叶子落在他肩上,他没拍,就那么让叶子沾着,像落了片不会化的雪。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把我扛在肩上看庙会,走累了就蹲在槐树下歇脚,我揪着他的头发玩,他也不恼,只说"慢点揪,爹就这几根毛"。
我第一次见爹"硬",是八岁那年。
那天放学,我跟二柱在河沿摸鱼,他揣了个弹弓,是他爹用粗铁丝弯的,比我的木头弹弓神气。他说要打对岸的麻雀,赌谁打得多,输了要把摸来的鱼都给对方。我凑过去看,他手一抖,石子没打着麻雀,倒砸在了张大爷家的玻璃上——"哐当"一声,碎玻璃落了一地,像撒了把星星。张大爷家的玻璃是去年刚换的,他儿子在城里打工,特意寄钱回来换的双层玻璃,说"让我爹冬天暖和点"。
二柱吓得拽着我就跑,跑过老槐树时,我看见爹正蹲在树下编筐,柳条在他手里绕来绕去,编出细密的纹路。那阵子他总编筐,说"攒够十个去镇上卖,给你买新书包"。我缩着脖子想溜,二柱却"噗通"蹲在地上哭:"叔!是我打坏的!不关小宇的事!"二柱他爹去年没了,他跟奶奶过,平时总怕事,这会儿倒硬气。
爹手里的柳条"啪"地断了。他没看二柱,直勾勾盯着我,眼神比河底的石子还凉:"你看见了?"
我攥着衣角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看见了......"
"看见为啥不拦?"他站起来时,编了一半的筐掉在地上,柳条散了一地,"张大爷去年冬天还给你烤红薯,蹲在灶膛前给你翻了八回,怕烤糊了,你就看着他家电灯露着风?"张大爷的红薯是自己种的,沙瓤的,甜得很,去年冬天我几乎天天往他家跑,他总把最大的那个埋在灶膛灰里,等我来了扒出来,烫得直搓手,却先塞给我。
我吓得眼泪直掉,却不敢哭出声。爹不喜欢小孩哭,他总说"眼泪是软骨头的东西"。有次哥发烧哭,他拎着哥的后领就往院里拽,说"哭能退烧?去太阳底下晒着",还是娘硬把哥抱回来喂了药。他拽着我往张大爷家走,我踉跄着跟在后面,看见娘从院里追出来,围裙还没摘,喊"先让孩子吃饭",他头也没回:"先认错。饭能等,错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