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正蹲在门口拾玻璃,看见我们来,直起腰笑,皱纹堆在眼角:"多大点事,孩子玩闹呢。小宇他爹,你这是干啥?"他手里还捏着块碎玻璃,边缘亮晶晶的。
爹却"咚"地一声让我跪下。膝盖磕在碎玻璃碴上,疼得我倒抽冷气,可我不敢动——爹的手就按在我后背上,硬邦邦的,带着编柳条留下的糙意,像按了块石板。"赔。"他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是他攒了半个月买烟的钱,平时他抽的烟都是自己种的旱烟,卷着抽,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买盒带过滤嘴的。"玻璃钱,不够我再补。"
张大爷推辞半天,把钱往爹手里塞:"我娃在城里发了工资,不差这点钱。"爹硬是把钱塞他手里,又扯着我给张大爷鞠了三个躬。我鞠躬时看见张大爷的鞋,鞋底磨破了个洞,露出脚趾头,他总说"不冷",其实冬天走路时总往地上跺。
回家的路上,我膝盖还疼,可不敢揉,只盯着爹的后影看——他走得快,蓝布褂子被风掀起来,露出后腰上那块旧疤,是年轻时在砖窑厂被砖砸的。那年他才二十出头,为了给哥买奶粉,跟着村里人去砖窑厂干活,窑塌了,一块红砖砸在后腰上,流了好多血,他咬着牙没哼一声,直到被人抬回来,娘抱着他哭,他还说"没事,娃有奶粉喝就行"。
那天晚饭,爹没让我上桌。我蹲在灶房门口啃冷馒头,馒头是早上剩下的,硬邦邦的,硌得牙生疼。听见娘跟他吵:"孩子才八岁!膝盖都磕红了!你就不能软和点?"爹没吭声,过了会儿,听见筷子放在桌上的声响,沉得像砸石头:"现在软,将来出去让人欺负,更疼。张大爷人好,不跟他计较,要是遇着厉害的,他不认错,挨的就不是磕膝盖了。"
夜里我膝盖疼得睡不着,翻来覆去时,感觉有人摸我的腿。迷迷糊糊睁眼,看见爹蹲在床边,手里拿着药膏,是娘平时用的獾油膏,装在个小瓷瓶里。他动作笨笨地往我膝盖上涂,手指糙得很,擦过皮肤时有点疼,可药膏是温的,带着股淡淡的油味。"下次再看见不对的事,"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醒我,又像怕被娘听见,"要么拦,要么告诉大人,听见没?"
我没敢应声,假装还睡着。他蹲了会儿,轻轻把我盖在腿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拉到胸口时停了停,手指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胳膊上还留着夏天被蚊子咬的疤,他以前总说"男子汉不怕咬",却会在晚上偷偷给我涂风油精。起身时他碰倒了床边的尿壶,"哐当"一声,他慌忙扶住,又回头看我,见我没醒,才轻手轻脚出去了。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后背上,我看见他的影子贴在墙上,像棵站得笔直的老槐树,枝桠都撑得直直的,不肯弯一下。
爹的"硬",在我十二岁那年,成了扎在我心里的刺。
那年我迷上了画画。书包里总塞着半截铅笔,是从哥的文具盒里偷拿的,他去南方打工前留了个铁文具盒,里面有好几支铅笔,还有块橡皮。作业本背面画满了河沿的芦苇、天上的云,还有蹲在老槐树下编筐的爹——我总把他的背画得直直的,像槐树的主干。美术老师姓刘,戴副圆眼镜,总夸我"有灵气",她把我的画贴在教室后墙上,说"小宇将来能当画家"。后来她让我参加市里的少儿绘画比赛,说要是拿了奖,能去省城看画展,还能得本精装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