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冬天,冷得蚀骨。上海租界里霓虹闪烁,歌舞升平,却驱不散我公寓里那彻骨的寒意。寒意来自我指间夹着的那封大红请柬。
它像是凭空出现,悄无声息地从门缝滑入,落在冰冷的柚木地板上。厚重的红纸,艳得刺眼,像泼洒开的鲜血,粗糙的金粉撒在上面,硌着指尖。翻开,一行工整到僵硬的毛笔字扎入眼帘:
“逸辉吾侄,腊月廿四务必归宅,主持汝之婚礼。”
没有落款。没有邮戳。
腊月廿四,就是三天后。
吾侄?老家那些族亲,自我父母早亡、我又离家求学谋事,早已疏远多年,音讯寥寥。谁会这样叫我?
我的婚礼?我何时定了亲?我在报社的工作刚有起色,虽有过几位谈得来的女友,但谈婚论嫁?绝无可能。更何况是这般不容置疑、近乎绑架的通知!
一股荒谬裹挟着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我几乎立刻要将这荒唐之物撕碎。但指尖触碰到纸面时,却莫名一顿。那红纸有一种奇异的韧性,冰凉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黏腻,仿佛活物的皮肤。
鬼使神差地,我翻到请柬背面。右下角,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用更细的墨笔勾勒了一个小到几乎忽略的图案——一座老宅的轮廓,飞檐翘角,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那是我家的老宅。在百里之外的乡下。我已经,整整七年未曾回去了。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飞檐勾了一下。
接下来两天,我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跑新闻、写稿子,忙得脚不沾地。但那封请柬像一道血红的咒符,日夜悬在脑海。我问过公寓守门人,问过相熟的同事,无人知晓是谁送来的信。它就像一场精准投递的噩梦。
第三天清晨,一种混合着恐惧、疑虑、以及一丝被勾起的、关于故乡与童年模糊记忆的诡异冲动,推着我登上了北去的火车。绿皮车厢拥挤嘈杂,烟雾缭绕,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萧瑟的冬景,像一卷褪色模糊的旧胶片。我靠着车窗,昏昏欲睡,耳畔却总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唢呐声,尖锐又凄惶,纠缠在铁轨单调的哐当声里。
下车时已是傍晚,故乡的小镇比记忆中更加破败萧条。寒风卷起地上的纸钱灰和尘土,街上行人稀少,面色麻木。我拎着小小的皮箱,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镇外老宅走,越走越心慌。路过的乡邻看见我,先是愣怔,随即像是白日见鬼,慌忙低头避开,眼神躲闪,甚至带着一种……深切的怜悯?
无人与我打招呼。仿佛我是不该归来的孤魂。
老宅孤零零地踞在镇子西头的山脚下,被一片枯死的槐树林半围着。远远望去,我骤然停步,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暮色晦暗,那青黑色的高墙大院轮廓,竟真的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屋檐下挂满了成串的红灯笼,大大小小,在阴风中摇晃,像一颗颗悬空的头颅。门上、窗上,甚至墙外枯槁的树枝上,都贴满了硕大的、歪歪扭扭的“囍”字,红纸被风撕裂,哗啦作响,如同哀嚎。
真在办喜事?
可宅子死寂得可怕。没有宾客喧哗,没有鼓乐声响,连半个鬼影都看不见。只有那一片铺天盖地的猩红,在灰败的天地间野蛮地燃烧着,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