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是半夜落下来的,簌簌地敲打残瓦,像无数细小的铁蹄踏过屋脊。破庙的供案早已坍了半边,泥塑的神像缺头断臂,却仍在阴影里睁着一只白垩的眼睛。沈霜野屈膝坐在供案前,膝上铺一块染了血的粗布,粗布里躺着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死了不超过三个时辰,眉骨上凝着冰碴,面色青白,唇缝里却含着一片薄雪,仿佛随时会吐出一口寒气。沈霜野用袖口擦了擦针——那是一根磨得极细的骨针,通体泛冷光,像从雪里抽出来的一截月色。线是她自己发的,用乌发浸烈酒,又编进三股银丝,韧得可吊百斤。她下手极稳,从锁骨处第一刀切入,针尖挑破皮肉,一线黑血涌出,顺着男人颈窝流进她的指缝,温热得像一句迟到的辩解。

“别怕,”她低声说,却不是对活人,“缝好了,你就不疼了。”

风雪灌进来,吹得油灯只剩豆大一点的火。沈霜野的睫毛上积着雪粉,一眨眼,便化成水淌进眼角,像替别人流泪。她手底不停,每一针都藏着一个结——锁边、回针、藏线,全是父亲当年教的。那时父亲还握着她的手,说:“缝尸不是缝皮肉,是缝一口气,让死人把没说完的话吐出来。”如今父亲自己倒成了没能说完话的人,尸身腰斩,是她一针一线把两截断躯拼回人形。那一夜雪下得比今夜还大,血把雪地烫出一个个小洞,像月亮烧穿的窟窿。

针至第七十九针,男尸的指尖忽然动了动。沈霜野并未停手,只把最后一针拉得更紧。骨针穿过皮肉的微响被雪声吞没,却有一道极轻的叹息,从尸体喉间逸出。那声音像冰层裂开,细得随时会断,却又分明带着活人的温度。

“霜……”

沈霜野指尖一颤,针尖险些走偏。她抬眼,看见男尸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抬起,掌心向上,托着一块碎玉——不,是星盘碎片。青铜质地,边缘锋利,像从某件巨大器物上生生掰下来的。最中央刻着一个小小的“霜”字,笔势瘦硬,收笔处却微微上挑,那是沈父独有的“回锋”习惯。她再熟悉不过,当年父亲教她写名字,每写到最后一捺,总说:“霜字最忌软弱,要向上挑,像剑挑灯花。”

灯火猛地一跳,映得碎片上的“霜”字像一柄正在融化的冰刃。沈霜野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铜片,男尸的瞳孔骤然收缩,漆黑瞳仁里闪过一点星子般的光。那光太亮,她几乎以为他要活过来。然而只是半息,光便灭了,手也垂下去,星盘碎片落在她掌心,带着死者最后的体温,像一块烧到将熄的炭。

庙外,风雪忽然停了,万籁俱寂。沈霜野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仿佛有人隔着胸腔敲一面蒙了皮的鼓。她低头看碎片,背面的纹路像一道断裂的银河,缺口处沾着一点未干的血。那血不是尸体的颜色,而是暗金,像掺了星屑。她想起父亲临刑前夜,曾偷偷托人捎给她半张字条——“星陨雪原,霜生于寒”。她当时不懂,如今却像被人扼住喉咙:星盘、雪夜、霜字,还有父亲那句没说完的话。

油灯终于熄了,最后一缕青烟笔直地升上去,像一根无声的线,把破庙和夜空缝在一起。沈霜野握紧碎片,指节发白。雪光从瓦缝漏下来,照着她膝上的男尸——针线已走完最后一针,伤口闭合,像一条极细的朱砂泪痕。尸体的表情竟然变得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奇异的期待,仿佛他只是睡着了,随时会睁眼告诉她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