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茫之痛
雨点敲击玻璃的声音，是这座城市唯一愿意为我奏响的安眠曲，冰冷，持续，永不疲倦。它们蜿蜒而下，在窗上划出扭曲的、瞬息即逝的沟壑，将窗外那片璀璨而疏离的城市光晕融化成一团混沌的、无法辨认的色块。我又一次从相同的空茫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却敲不响任何回音。那片空茫不在外面，就在我里面，像一个被粗暴挖走后留下的腔体，边缘粗糙，带着无名的灼痛，却又空荡得让人发慌。它没有形状，没有颜色，只有重量，沉甸甸地拽着我的灵魂，不断下坠。
每周一次的咨询，是这无尽下坠中唯一的缓刑。
推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就像是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寒冷和潮湿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恒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原木地板打磨得光滑温润，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典籍，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在柔和的光线下无声地宣示着某种权威。另一面墙则是一扇巨大的窗户，窗外几株年岁悠久的香樟枝叶舒展，将过滤后的、绿意盎然的光线投洒进来。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丝极淡的、宁神的檀香，与他身上那股总是冷静而包容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构筑成一个绝对安全的茧房。
“最近还是睡不好？”周医生的声音响起，像冬日里缓缓注入冰冷双手的热茶，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关切。
我把自己陷进那张柔软得过分的米白色沙发里，它几乎吞噬了我大半的身体，给予一种被拥抱的错觉。“老样子。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觉得……这里，很空。”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个位置此刻正清晰地传递着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虚无感。
“空。”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简单的音节经过他醇厚嗓音的加工，变得有了温度和重量，仿佛成了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哲学命题。他微微前倾身体，眼神专注而柔和，让你觉得你所说的每一个字，哪怕是再琐碎无序，都是值得被仔细倾听和解读的文本。“能试着再描述一下那种‘空’吗？是轻，像是羽毛一样漂浮的空；还是重，像灌了铅一样向下拉扯的空？”
我蹙紧眉头，努力将意识探入那片令人不适的区域。“重的……很沉，拽着人一直往下掉，底下……什么都没有。”每一次试图去触碰、去描绘，都像是在透过一块厚厚毛玻璃观看一个扭曲晃动的影子，你知道那里一定有什么，但形状和意义永远模糊不清。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太阳穴两侧熟悉的抽紧，一种生理性的、对回忆本身的抗拒和疼痛。
周医生微微颔首，昂贵的钢笔尖在精致的记录本上落下一个小小的点。他的眼神包容一切，仿佛我所有支离破碎的呓语都是他庞大拼图游戏中有价值的碎片。“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抗拒是身体和心灵的保护机制，因为它或许关联着一段非常不愉快的过去。但看见它，理解它，命名它，才是真正走出这片空茫的第一步。”他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姿态放松而开放，“你最近有尝试着只是去接纳那种感觉吗？不评判，不抗拒，只是像一个观察者一样看着它来来去去。”
我几乎是羞愧地摇了摇头。在他惊人的耐心和洞察力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像个怯懦而笨拙的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