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黏腻的凉。
楚微站在大理寺后廊的海棠树下,月白长衫的下摆被风扫过石阶,溅上几点浅淡的泥星——这是她入大理寺三月来,衣摆第一次沾到“烟火气”。指尖悬在半空,刚要碰落肩头那片蜷曲的海棠瓣,廊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书吏抱着卷宗跑过,见了她,脚步猛地顿住,连呼吸都放轻了半分:“楚、楚少卿,这是今日要批的断案文书,还有……烬阁的人送来的药箱,说您吩咐过,今日要补新的止血散。”
楚微收回手,指尖掠过袖缘——那里绣着三缕极淡的流云,是母亲当年教她绣的第一样纹样,针脚偏左半分,和她此刻垂眸时,眼尾微挑的弧度莫名重合。她接过卷宗,指腹无意蹭过最上面一页的封皮,那里印着“江南盐商案”五个字,墨迹还带着点未干的润,像极了二十年前,母亲在海棠树下教她写字时,砚台里晕开的墨。
“放着吧。”她的声音很轻,落在雨里几乎要被打湿,书吏却不敢多留,放下东西便退了出去,临走前偷偷瞥了眼她发间的玉簪——那玉是暖白色的,却总透着股冷意,没人敢问玉缝里藏着的、那点枯褐色的碎屑是什么,只知道楚少卿洗澡时都攥着这簪子,像攥着什么救命的东西。
雨丝落在药箱上,发出细碎的“嗒”声。楚微打开铜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瓷瓶,标签上的字是临摹的母亲笔迹,一笔一画都透着刻意的规整,只有“三七”那瓶的标签边角,被指尖磨出了毛边——那是她练蛊被反噬时,唯一能止心口疼的药,也是母亲当年中箭后,太医开的第一味止血药。
她刚拿出药杵,廊外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笑闹声,混着卖糖糕的吆喝,飘进雨里。楚微的动作顿住了,药杵悬在瓷碗上空,指节微微泛白。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暮春,母亲摘了满院的海棠,花瓣落在她的糖糕上,甜香能飘到学堂门口,她攥着糖糕要分给玩伴,却没走到巷口,就看见朱门里淌出的血,漫过青石板,浸软了她鞋底的绣线。
“大人?”廊下忽然传来烬阁下属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江南那边来消息,盐商案的证人找到了,只是……他说当年看见的凶手,袖口绣着疏竹纹。”
楚微猛地回神,药杵落下,碾过三七的脆响在雨里炸开,像极了当年她躲在假山后,听见母亲喊她“快跑”时,声音里绷断的那根弦。她抬眼时,瞳仁偏浅的眸子里没了半分情绪,只盯着药碗里被碾碎的药末,轻声道:“备马,去江南。”
下属应了声,刚要退下,却见楚微伸手捡起刚才落在砚台上的海棠瓣,指尖轻轻捏着,花瓣脆得像要碎掉。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一方素帕,把花瓣包好,塞进药箱的夹层——那里还藏着半块发黑的糖糕碎屑,是当年她从掌心的血里抠出来的,甜腻的糖汁早没了,只剩一股子洗不掉的腥气。
雨还在下,海棠花瓣落在文书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正好盖在“江南盐商案”的“商”字上,像要把什么秘密,藏进这暮春的雨里。楚微合上药箱,月白长衫的衣角扫过石阶,刚才沾的泥星被雨水冲淡,却没人看见,她袖口沾着的药香里,悄悄混进了一点海棠的冷香——那是母亲留在这世间,最后一点能被她抓住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