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萧潇是被一阵撕裂般的头痛和喉咙里灼烧的干渴弄醒的。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眼的景象让她瞬间僵住。

不是野战医院帐篷里刺眼的白炽灯和消毒水味,也不是任务中爆炸前最后看到的漫天黄沙。头顶是刷着半截绿漆的天花板,挂着个蒙尘的老式灯泡。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底碎花床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陈年木头、中药和煤球炉子的味道。

这是哪里?

她猛地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虚脱感却狠狠将她掼回枕头。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这不是她常年锻炼、能扛着伤员奔袭的身体!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摸额头的伤——记忆的碎片在爆炸的火光中戛然而止。可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白皙、甚至带着点养尊处优娇嫩感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绝不是她那双因常年握手术刀、消毒水浸泡而指节微粗、带着薄茧的手。

“嘶……”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洪流,带着高烧后的滚烫和混乱,蛮横地冲进脑海。萧潇。女。18岁。高中毕业。父母在她五岁时支援军区任务牺牲,由担任过市医院院长的爷爷萧正清和奶奶一手带大,娇生惯养,是萧家捧在手心的独苗。眼下最大的危机——高中毕业,赶上了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下乡!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她混乱的意识。原主这朵温室娇花,一想到要去广阔天地炼红心,面对风吹日晒、繁重农活、可能缺衣少食的前景,直接急火攻心,一场高烧要了小命。而她,21世纪军区总院最年轻的外科骨干,在一次边境紧急医疗支援任务中遭遇意外爆炸……灵魂却钻进了这个同名同姓、处境堪忧的70年代女高中生身体里。

穿越了。

荒谬绝伦,却又真实得可怕。喉咙火烧火燎,头痛欲裂,身体虚弱得连抬根手指都费劲,都在残酷地印证着这个事实。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整洁深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端着个白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浓重的忧虑。看到床上睁着眼睛的萧潇,老人脸上的愁云瞬间被惊喜冲散,快步走到床边。

“潇潇?我的乖孙女,你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爷爷萧正清的声音带着哽咽,连忙放下碗,伸出微凉而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熟练又轻柔地探向萧潇的额头,“烧退了,真的退了!谢天谢地!”

他的手指有些抖,又小心地翻开萧潇的眼皮看了看,再轻轻搭上她纤细的手腕号脉。动作专业而带着老人特有的慈爱和谨慎,那是几十年老院长沉淀下来的习惯。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得厉害吗?喉咙是不是干?快,喝点温水润润。” 爷爷扶着她靠坐起来一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端起那碗温水,用勺子一点点地喂到萧潇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灼痛的喉咙,萧潇贪婪地吞咽着,混乱的意识在这份真切的关怀下稍微安定了一丝。她看着爷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眼下的青黑,知道老人为了自己肯定几天没合眼。一股不属于她、却又真切盘踞在这具身体里的孺慕之情涌了上来。

“爷爷……” 她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原主残留的娇弱鼻音。“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萧爷爷连声应着,喂水的动作更轻柔了,眼圈却更红了,“可把爷爷吓死了。你说你,急火攻心也得有个限度,烧得人事不省……你要是再有个好歹,让爷爷和你奶奶可怎么活……” 老人声音哽住了,侧过头,飞快地用衣袖按了按眼角。

萧潇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继承了原主全部的记忆和情感,对眼前这位一手带大自己的老人,那份依赖和心疼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却没什么力气。“奶奶呢?”“你奶奶守了你两天两夜,刚被我劝着去隔壁屋躺会儿,累坏了。” 爷爷叹了口气,喂完最后一口水,把碗放在旁边的旧木柜上。柜子上,一个印着鲜红“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杯旁边,放着一张对折的纸。

萧潇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去。纸是普通的信纸,抬头却印着醒目的红色大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通知书”。下面几行油印的黑色小字,像冰冷的铅块砸进她眼里:“……响应伟大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光荣使命……广阔天地炼红心……于X月X日前至街道知青办报到……”

落款日期,赫然就在三天后!

下乡!这个迫在眉睫的现实危机,瞬间冲散了刚刚苏醒的一丝暖意,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感到一阵寒意。

爷爷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落在通知书上,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忧虑像浓重的乌云再次笼罩了他。他沉默地拿起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房间里只剩下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萧潇靠在床头,大脑在虚弱和混乱中高速运转。21世纪顶尖外科军医的灵魂让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下乡是政策,硬抗几乎不可能。身体原主娇生惯养,根本吃不了那份苦。自己这具身体现在弱不禁风,去了那种环境,别说施展什么,生存都是大问题。

唯一的出路……

她想起混乱记忆中爷爷最近几天愁眉不展,常常背着她和奶奶低声打电话,翻着一些写着人名的纸张,又烦躁地丢开。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此刻串联起来——爷爷在给她找对象!用婚姻来规避下乡!

这个认知让来自21世纪、崇尚独立自主的灵魂本能地感到一阵抗拒和荒谬。可冰冷的现实摆在眼前:要么下乡,九死一生;要么接受一场目的明确、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

没有第三条路。

爷爷的叹息声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他把通知书重新放回柜子上,动作沉重。他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挣扎和心疼,看着萧潇苍白的小脸,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他走到窗边,拿起五斗柜上一个小相框,里面嵌着一张黑白军装合影——那是萧潇父母年轻时穿着军装、笑容灿烂的照片。爷爷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相框边缘,眼神复杂,有深切的怀念,有无法释怀的悲伤,还有一丝……下定决心的沉重。

萧潇看着爷爷苍老而焦虑的背影,看着柜子上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通知书。来自未来的灵魂和属于这个时代的身体在剧烈撕扯。下乡,是绝路。结婚……对象是谁?在哪里?是人是鬼?

喉咙里残余的水分似乎又被焦灼蒸干。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嘶哑的声音清晰地挤出来,带着原主残留的娇怯,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询问:

“爷爷……”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老人倏然转过来的、带着惊愕的脸,“您……是不是在给我……找对象?”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窗外不知谁家养的公鸡,发出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啼鸣,像是在为这个荒谬而紧迫的时代,奏响一个荒腔走板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