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萧正清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那声嘶哑却直指核心的询问钉在了原地。他捏着相框的手指关节绷得更紧,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玻璃。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勾勒着他微微佝偻的侧影,那份沉重几乎凝成了实质。
房间里死寂一片,连挂钟的滴答声都似乎被这凝固的空气压低了。
许久,老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张承载着儿子儿媳年轻笑颜的黑白照片,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重新放回五斗柜上,让它正对着孙女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看,这是你的根,也是爷爷拼尽一切要护住你的理由。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慢慢踱回床边。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床前,微微俯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萧潇苍白的小脸,那目光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有沉重的无奈,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潇潇……”爷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你……都知道了?”
萧潇靠在枕头上,只觉得喉咙发紧,身体里属于原主的惶恐不安和来自未来的理智分析激烈碰撞。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双因为高烧而显得格外水润的眸子,此刻却像蒙了一层薄冰,定定地看着爷爷,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唉……” 萧爷爷又是一声长叹,这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终于在床边的旧藤椅上坐下,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爷爷……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搓了把脸,声音疲惫不堪,“下乡的名单,催得紧。街道办的人三天两头来问,你刘阿姨(街道办主任)话里话外的意思,咱家这情况,没有特殊理由,是拖不过去的。” 他指了指柜子上那张刺眼的通知书,“那东西,就是悬在咱们头顶的刀。”
“爷爷托人,拐了七八道弯,把认识的人都翻遍了。” 老人的语气充满了挫败和苦涩,“条件好的,要么是二婚头,要么就是家里兄弟妯娌一堆,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你这种性子,进去就是给人当点心嚼了。人品瞧着老实本分的,家里又穷得叮当响,成分可能还有点问题,爷爷……爷爷怎么舍得把你往火坑里推?”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爷爷不是老封建,也想你能找个情投意合的好对象,可……可这节骨眼上,火烧眉毛了!爷爷但凡有一点别的法子,也绝不会动这个念头!” 他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激动,随即又意识到什么,强行压了下去,颓然地塌下肩膀。
“所以……” 萧潇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吐字清晰,她看着爷爷,目光落在他中山装口袋里隐约露出的信封一角,“您……给邱伯伯写信了?”
萧爷爷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孙女,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口袋,喉结上下滚动:“你……你怎么……” 他孙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锐了?连他偷偷给老邱写信的事都猜到了?
震惊过后,是更深的无奈和一丝被戳破的窘迫。他颓然地放下手,认命似的,从中山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信封。信封很普通,但收信地址那一栏,赫然印着部队番号和“邱国栋同志亲启”的字样。
“是。” 萧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白,“爷爷……走投无路了。只能厚着这张老脸,去求你邱伯伯了。”
他将信封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你邱伯伯……就是当年你爸妈支援的那个部队的首长。你爸妈……走了以后,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每年都写信来问问家里的情况,怕我们老的老,小的小,遇到难处。” 提起牺牲的儿子儿媳,老人的声音又哽住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下去。
“爷爷在信里,把咱家现在的情况,还有你……你身体弱,实在经不起折腾的事,都说了。” 他斟酌着词句,避开了“娇气”的字眼,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爷爷恳求他……看在和你爸妈共事一场的情分上,能不能……在部队里,帮忙物色一个……一个合适的同志。”
“合适的同志……” 萧潇轻轻重复着这个词,舌尖尝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这个词包裹着多少现实的冰冷和无奈?它指向的不是爱情,不是心动,而是一个在政策缝隙里可供她容身的身份——军属。一个能让她免于被发配到陌生乡野,在体力劳动中耗尽这具脆弱躯壳的身份。
爷爷急切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是孤注一掷的期盼:“潇潇,部队里好啊!邱师长管着的,都是根正苗红的好小伙子!有纪律,有保障!比外面那些摸不清底细的强百倍!邱师长他……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一定会帮忙的!这是爷爷……爷爷能想到的最后一条路了!”
爷爷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萧潇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爱和恳求:“潇潇,你听爷爷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这总比……总比去乡下吃苦受罪,把命搭进去强啊!爷爷……爷爷求你了!”
他的话语像密集的鼓点,敲在萧潇的耳膜上,也敲在她混乱的心上。那封薄薄的信封,承载着爷爷全部的焦虑和期望,也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她的胸口。
身体深处残留的原主的恐惧在尖叫:下乡会死的!会累死的!会饿死的!
而属于未来军医的理智在冷酷地分析:以这具身体目前的状况,下乡确实是绝路。接受爷爷的安排,向部队求助,是目前唯一可见的、能规避风险的“生门”。至于求助之后是什么……一个陌生的军官?一场仓促的相亲?一段无爱的婚姻?这些巨大的未知和来自现代灵魂的抗拒,都被眼前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暂时压了下去。
喉咙里干得发痛,像有火在燎。萧潇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房间里只剩下爷爷粗重而紧张的呼吸声。
再睁开眼时,她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疲惫的沉寂。她没有看爷爷充满期待的眼睛,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爷爷滚烫的掌心下抽了出来。
那只纤细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洗得发白的蓝底碎花被面上,手指微微蜷缩着。
然后,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空洞,轻轻响起,飘散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
“……好。”
“爷爷……您……写信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爷爷紧绷的肩膀猛地一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又被巨大的酸楚淹没,老泪瞬间涌了上来。他紧紧攥着那封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信,用力地点着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将房间里那点微弱的光线也吞噬殆尽。只有柜子上那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通知书”,在昏暗中泛着冰冷而刺目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