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师部大楼外的阳光白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训练场飘来的尘土和汗水的味道。叶深走出那扇沉重的木门,脚步依旧维持着军人特有的沉稳节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踏在坚实的水泥地上,都像踩在虚浮的棉花上。师长办公室里那番不容置喙的“命令”,如同无形的冲击波,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搅得他向来条理清晰的思维一片混沌。

海市?五天假期?相亲?

这三个词像烧红的烙铁,轮番在他冰冷有序的世界里烫下荒谬的印记。

假期? 在叶深的字典里,这几乎等同于“浪费时间”的代名词。他的人生信条是“时刻准备着”,休假意味着训练计划中断,意味着战备状态松懈,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他宁愿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在作战室里推演沙盘,也不想浪费一分一秒在毫无意义的“休息”上。现在,这宝贵的“假期”却被强行赋予了一个他极度抗拒的任务——去千里之外的海市,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荒谬!简直是暴殄天物!

**相亲?** 这两个字本身就像带着某种粘腻的、让他浑身不适的气息。他见过文工团那些姑娘们含羞带怯的眼神,听过那些或直白或婉转的表白,每一次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浪费时间。感情?婚姻?在他的规划里,那是至少三十岁以后,等他在部队站稳脚跟,做出足够耀眼的成绩,完全证明了自己价值之后,才会去“考虑”的事情。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提升三团的整体战斗力,如何优化训练方案,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个人的那点事,在他宏大的事业蓝图里,渺小得不值一提。师长居然把这种“个人问题”包装成“政治任务”,强行塞给他?这简直是……是对他职业规划的严重干扰!

**萧潇?** 这个名字在师长口中出现过,是烈士遗孤。叶深对牺牲的战友怀有最深的敬意,对遗属也理应照顾。但照顾的方式有很多种!寄津贴,安排工作,解决实际困难……为什么偏偏是这种……这种最令他无所适从的方式?一个据说“体质稍弱”、“娇养长大”的海市女学生?叶深脑海里下意识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苍白纤细、可能还带着点娇气任性的形象。这样的姑娘,和他这种满脑子只有训练、战术、钢铁纪律的军人,能有什么共同语言?他几乎可以预见那场会面的尴尬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光是想想那种需要刻意找话题、需要照顾对方情绪、需要“表现良好”的场景,叶深就觉得头皮发麻,比让他负重越野五十公里还要难以忍受!

一股强烈的、被强行按头的不适感和屈辱感在胸腔里翻腾。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随意调配的装备,被师长强行塞进了一个完全不合身的剧本里。烦躁像野草一样在他向来冷硬的心底疯长。他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意味,走向训练场的方向。只有那里,震天的口号声、整齐的步伐、汗水的咸腥味和钢铁碰撞的铿锵,才能让他混乱的思绪找到一丝熟悉的锚点。

部队食堂

傍晚的食堂人声鼎沸,弥漫着大锅饭菜特有的浓郁香气。铝制餐盘碰撞的叮当声、战士们高谈阔论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粗粝的生活气息。叶深独自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摆着一份简单的饭菜:两个大馒头,一份土豆炖白菜,一份咸菜。他吃得很快,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完成一项既定的补给任务。周围的热闹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紧锁的眉头和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让附近几桌的战士都下意识地压低了交谈声。

“嘿!老叶!”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了叶深周围的低气压屏障。三团副团长孟鹤野端着餐盘,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叶深对面。

孟鹤野和叶深是军校同学,也是一起摸爬滚打上来的老搭档。不同于叶深的冷硬如铁,孟鹤野性格开朗圆滑,长袖善舞,是师里有名的“人精”和“政委专业户”。他比叶深大两岁,已经结婚,老婆王心瑶在文工团做后勤,整天乐呵呵的,是少数几个敢在“叶冰山”面前嬉皮笑脸还不会被冻伤的人。

孟鹤野看着叶深那张明显写着“别惹我”三个大字的冷脸,非但不怕,反而兴趣更浓了。他用筷子敲了敲叶深的餐盘边缘,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兮兮的表情:“喂,我说老叶,下午师长火急火燎地把你召过去,训你了?不能啊,你小子最近表现挺好啊,演习还拿了头名……还是说,京里老爷子又给你安排相亲了?电话打到师长那儿了?”

叶深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锁得更紧,没吭声,只是用力咬了一口馒头,仿佛那馒头是邱师长的化身。

孟鹤野一看他这反应,心里更有谱了,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嘿!真让我猜着了?相亲?快说说!哪家的姑娘?师长亲自做媒,这规格够高的啊!” 他凑得更近,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是哪位文工团的台柱子这么有勇气,敢挑战咱们‘16师钢铁直男’、‘文工团克星’的威名了?说出来让兄弟我膜拜一下!”

“闭嘴!” 叶深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像冰刀子一样剐了孟鹤野一眼。但这一眼,在孟鹤野看来,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哟!急了急了!” 孟鹤野不但没闭嘴,反而更来劲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看来是真的!铁树真要开花了?老叶,行啊你!不声不响憋大招呢?快说快说,啥时候见?在哪儿见?需要兄弟我传授点经验不?保证让你……”

“孟鹤野!” 叶深猛地放下筷子,铝制餐盘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引得周围几桌战士都偷偷侧目。他盯着孟鹤野那张写满八卦的脸,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悲愤的憋屈:“不是文工团!是任务!政治任务!”

“政治任务?” 孟鹤野一愣,随即笑得肩膀直抖,“哈哈哈!老叶,你逗我呢?相亲还能是政治任务?师长给你扣这么大一帽子?哈哈……哎哟,笑死我了……” 他捂着肚子,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叶深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把餐盘扣在对方脸上的冲动,用最冰冷、最简短的语句,将邱师长的安排复述了一遍:海市,萧老,烈士遗孤,知青下乡,组织安排,特批五天假期……

随着叶深硬邦邦的叙述,孟鹤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最后变成了目瞪口呆。他张着嘴,筷子上的半块红烧肉都忘了往嘴里送。

“所以……师长给你放了五天假……让你……坐火车去海市……相亲?” 孟鹤野一字一顿地重复,仿佛在消化一个天方夜谭。

“嗯。” 叶深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重新拿起筷子,用力戳着盘子里的土豆块,仿佛那是他无法反抗的命运。

短暂的寂静后,孟鹤野猛地爆发出比刚才更夸张、更惊天动地的大笑,引得整个食堂的人都看了过来。

“哈哈哈!哎哟我的妈呀!老叶!叶团长!叶冰山!” 孟鹤野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千里赴约啊!师长这招太绝了!釜底抽薪!让你小子躲!这回看你怎么躲!哈哈哈哈哈!‘政治任务’?‘代表组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哈哈哈哈!师长这是把他压箱底的词儿全用上了吧?就为了把你弄去相亲?哈哈哈哈!老叶,你这面子可太大了!这绝对是师长对你寄予厚望啊!”

孟鹤野的每一句调侃,都像一根针扎在叶深最敏感的地方。他握着筷子的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都微微凸起。周围的窃窃私语和憋笑声更是让他如坐针毡。

“闭嘴!吃你的饭!” 叶深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孟鹤野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看着叶深那副仿佛要上刑场的悲壮表情,啧啧摇头,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调调:

“老叶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师长虽然手段‘狠’了点,但这事儿吧,未必是坏事。” 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我跟你透个底,我听师部张参谋提过一嘴,就去年,邱师长去海市开会,顺道探望过萧老。回来还跟我们几个感慨呢,说萧家那丫头,叫萧潇是吧?啧啧,那长得……张参谋的原话是,‘整个军区都找不出那么标致的姑娘’!绝对的‘王炸’级别!师长这回是真下血本了,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推给你了!你小子别不识好歹!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这好事呢!”

“王炸?” 叶深冷哼一声,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抗拒,“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脑海里那个苍白娇弱的“麻烦”形象丝毫没有被“标致”、“王炸”这样的词撼动,反而更添了几分“红颜祸水”的麻烦感。漂亮?漂亮能当战斗力吗?漂亮能帮他提升三团成绩吗?在他眼里,这只会让这个所谓的“政治任务”更加棘手和不可预测。

“啧,朽木不可雕也!” 孟鹤野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地摇头,“你就犟吧!等见了面,看你这块铁疙瘩还能不能这么硬气!别到时候被人家姑娘迷得找不着北,回来求我教你写情书就行!” 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刺激叶深。

“不可能!” 叶深斩钉截铁,猛地站起身,端起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盘,“我吃饱了!团里还有事!” 说完,看也不看孟鹤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喧嚣的食堂,背影僵硬,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决绝。那匆匆的步伐,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比如,那个远在海市、名叫萧潇的“政治任务”。

孟鹤野看着他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端起汤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洞悉一切的老狐狸笑容,低声嘀咕道:“嘿嘿,嘴硬吧你就。师长手里的‘王炸’……老叶啊,你的好日子……哦不,‘假期’,才刚刚开始呢!天仙?啧,我还真想看看是什么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