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老式木格窗棂,在擦得光亮的红漆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药香和旧家具特有的木质气味。萧潇靠在铺着素色床单的床上,身上搭着薄毯。高烧虽退,但身体依旧虚软,脸色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她手里捧着一本高中物理课本,眼神却有些飘忽,思绪早已不在那些力学公式上。

距离她同意爷爷向部队求助,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那封寄往广市的挂号信,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知青办的通知书依旧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下乡的日期一天天逼近。萧潇表面上维持着平静,甚至开始尝试复习功课(尽管那些知识对她这个前世的外科骨干来说过于浅显),但内心的焦灼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个年代通讯不便的煎熬,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了。爷爷这几天也明显沉默了许多,眼里的忧虑更深,常常在书房一坐就是半天,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

“潇潇?” 爷爷萧正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谨慎和……不易察觉的激动?

萧潇回过神,放下书:“爷爷,我在。”

萧爷爷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褐色檀木盒子。盒子表面打磨得光滑,边角处有细微的磨损痕迹,透着一股沉静的古朴气息。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光芒在闪烁,有追忆的哀伤,有终于等到消息的释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潇潇,” 爷爷走到床边坐下,将那个沉甸甸的檀木盒子轻轻放在萧潇盖着薄毯的腿上,“广市……邱师长回信了!”

萧潇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薄毯的边缘,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聚焦在爷爷脸上。

“邱师长……他答应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原主残留的恐惧,也是她自己对未来巨大不确定性的紧张。

“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还安排好了!” 萧爷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努力平复着情绪,“邱师长在信里说,他为你物色了一位非常优秀的青年军官!是他们师里最年轻的团长!叫叶深!才二十五岁!家世好,根正苗红,前途无量!邱师长对他的人品和能力都打了包票的!”

叶深?25岁的团长?萧潇的脑子里迅速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穿着笔挺军装、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年轻军官形象。家世好?根正苗红?这些标签在这个年代意味着安全和保障,但也可能意味着……难以想象的束缚和规矩。前途无量?那对她这个“累赘”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邱师长特批了叶团长的假,” 爷爷继续说,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庆幸,“他下周二就坐火车从广市过来,周三下午到家里来!” 爷爷看着孙女苍白的小脸,连忙补充道,“潇潇,你别怕!就是见一面!邱师长说了,叶团长是代表部队、代表组织来看望我们,也是来了解情况。咱们就当是家里来了位客人,啊?爷爷和你奶奶都在呢!”

下周三?海市?他亲自来?萧潇的心沉了沉。这比预想中在邱师长办公室的“相亲”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在熟悉的家里,面对一个陌生的、肩负着“评估”她任务的军官……那种无形的压力感反而更强了。她甚至能想象到爷爷奶奶那种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贵客”的紧张氛围。

看着孙女沉默不语、眼神复杂的样子,萧爷爷以为她是害羞和害怕。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个深褐色的檀木盒子上,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

“潇潇,” 爷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厚重感,他轻轻抚摸着盒子光滑的表面,“这个盒子……是你爸妈当年留下的。他们……走得太突然,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整理。这个盒子,是你爸爸一直放在他书桌最里面的抽屉里的,上了锁。里面……应该都是他们俩最珍视的东西。”

萧爷爷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和你奶奶……一直没敢打开看。怕……怕看了更难受。这么多年,就把它收在柜子最深处。” 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盒盖,目光慈爱而郑重地看向萧潇:“现在,你长大了,也要……也要开始自己的人生了。爷爷觉得,是时候把它交给你了。这是你爸妈……留给你的念想。或许……或许里面有什么东西,能在你遇到难处的时候,给你一点力量?”

萧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看着那个古朴的檀木盒子,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沉淀的岁月和深沉的哀思。一股强烈的、源自血脉的悸动在胸腔里翻涌。这是原主父母留下的遗物!是这具身体真正的父母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印记!

“爷爷……”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檀木表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她——有对从未谋面的“父母”的陌生感,有对这具身体原主命运的唏嘘,有对自己鸠占鹊巢的隐隐愧疚,更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了解这对为部队牺牲的医生夫妇的冲动。

“好孩子。” 萧爷爷看到孙女眼中的动容,心里也酸楚不已。他抹了抹眼角,站起身,“你……自己看看吧。爷爷去厨房看看你奶奶饭做得怎么样了。” 他留下空间,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萧潇一个人。午后的阳光静谧地流淌,檀木盒子静静地躺在她的腿上,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时光凝固般的气息。

萧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她找到了盒子正面那个小小的黄铜搭扣,轻轻一拨。“咔哒”一声轻响,搭扣弹开。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沉重的盒盖。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纸张、檀木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飘散出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层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有些褪色的红绸布。揭开红绸布,下面的东西便显露出来。

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些属于那个年代、属于两个军医的朴素珍藏:

* **几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 封面是深蓝色或军绿色,印着“工作笔记”字样,纸张已经泛黄卷边。

* **一叠用红绳仔细捆扎的信件:** 信封是部队专用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应该是萧父的)和娟秀清丽(应该是萧母的)。

*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有萧父萧母穿着白大褂在简陋医院前的合影,笑容灿烂;有萧父抱着幼年版原主(大概三四岁)的温馨画面;还有一张是萧母的单人照,背景似乎是野战帐篷,她眼神温柔而坚定。

一个印着红五星和“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 边沿有细微的磕碰痕迹,缸体也有些旧了,但擦得很干净。

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 墨绿色的笔身,笔帽上的金色笔夹依旧闪亮。

最下面,压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布包。

萧潇的目光首先被那几张照片吸引。她拿起那张萧母的单人照。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眉眼间与原主和自己现在这张脸有六七分相似,但气质更加温婉坚韧。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没有领章),外面套着白大褂,站在一个野战帐篷门口,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笑容宁静而充满力量。背景里能看到简陋的医疗设备和忙碌的医护人员身影。

林静…… 萧潇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母亲的脸庞。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悸动感涌上心头,眼眶有些发热。

她放下照片,目光落在那用油纸包裹的小布包上。好奇心驱使她拿了起来。油纸包裹得很紧,外面还缠着细细的白棉线。她小心地解开棉线,一层层剥开有些脆硬的油纸。

里面是一个深蓝色、洗得发白的棉布小包。打开布包,里面的东西让她微微一怔。

那是一套……极其小巧精致的手术器械!

不是这个年代常见的笨重样式,而是异常精巧的微型版本!一套三把:一把柳叶形的锋利手术刀,刀柄是某种深色硬木,打磨得温润光滑;一把头部带钩的精细组织镊;还有一把极细的持针器。金属部分闪烁着冷冽的银光,没有任何锈蚀,显然被主人保养得极好。每一件的尺寸都只有正常器械的三分之一大小,更像是……更像是专门为极端环境下(比如战地、野外)进行精细手术而特制的!

萧潇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前世作为顶尖外科军医,她对器械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套器械的工艺水准,远远超出了这个年代的普遍水平!其设计的精巧和实用性,甚至让她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都感到惊叹!这绝非凡品!父母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就在她满心震撼和疑惑,指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职业本能地轻轻抚过那柄柳叶形手术刀冰冷而锋利的刃口时——

异变陡生!

指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被蚊虫叮咬般的刺痛!萧潇“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只见左手食指指腹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红点,一滴殷红的血珠正缓缓渗出。

“怎么回事?” 她皱眉,这刀口也太锋利了!自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然而,没等她细想,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而冰冷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无数陌生而又熟悉到灵魂深处的画面、知识、经验碎片疯狂闪现:

* 无影灯下,双手稳定而精准地切开皮肤、分离组织、结扎血管……

* 炮火连天的战壕里,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争分夺秒地处理着血肉模糊的开放性创伤……

* 复杂精细的显微外科手术,在高倍显微镜下,用比头发丝还细的线缝合断裂的神经……

* 各种药物的分子式、作用机理、配伍禁忌如同瀑布般刷过……

* 人体骨骼、肌肉、神经、血管的精密三维图谱在意识深处清晰展开……

* 还有无数张痛苦或感激的患者面孔,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味和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呃啊——!” 剧烈的、仿佛要将头颅撑爆的胀痛和撕裂感瞬间席卷了萧潇!那感觉比高烧时的混沌痛苦强烈百倍!她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尖锐的嗡鸣!手中的手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被子上,那本物理课本也从膝头滑落在地。

她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床头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让她蜷缩起来,意识在庞大的信息洪流冲击下摇摇欲坠,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彻底淹没、撕碎!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是……是林静的记忆?不!不只是记忆!是……是她的毕生所学?她的医术传承?!

那套手术刀……是媒介?是钥匙?!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混乱的意识。但剧痛和庞大的信息流让她根本无法思考!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抵抗着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冲击,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微微痉挛。

檀木盒子被打翻在床边,里面的信件、照片散落一地。那柄染了一丝她鲜血的微型柳叶刀,静静地躺在蓝色的棉布上,闪烁着幽冷而神秘的光泽。整个房间,只剩下萧潇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