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慈庆宫

温暖的参汤和精心的针灸,如同涓涓细流,滋养着萧钰几近枯竭的身体。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当正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龙榻前投下明亮的光斑时,萧钰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长睫毛,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下颤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牵动了所有守候者的心弦。萧彻猛地从沉思中抬头,身体前倾,屏住了呼吸。太医们更是大气不敢出,紧张地注视着。

眼皮艰难地、仿佛重于千钧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清澈懵懂、后来被麻木和恐惧填满的眸子,此刻却是一片混沌的迷雾。光线似乎刺痛了他,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又缓缓扩散开,茫然地、毫无焦点地扫过上方明黄的帐顶。

“钰儿……钰儿?”萧彻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这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幼兽。他伸出手,想触碰孙儿的脸颊,却又在半途停住。

萧钰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模糊地聚焦在萧彻布满血丝、写满关切与疲惫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依赖,也没有刻骨的恐惧,只有一片空茫的陌生,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

“皇……祖父……”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不可闻。每一个音节都似乎耗尽了力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巨大的喜悦冲击着萧彻,他眼中再次泛起湿意,连忙示意太医,“快!水!温水!”

温润的蜜水被小心地喂入萧钰口中,滋润着他火烧火燎的喉咙。他本能地吞咽着,眼神却依旧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遗留在那片濒死的黑暗之中。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探寻,扫过寝殿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母后……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入他混沌的脑海。随之而来的并非孺慕,而是一种尖锐的、混杂着剧痛、恐惧、憎恨以及……一种扭曲到极致的、如同烙印般的“命令”感!

“活下去!这是命令!是母后……最后的命令!”

“冲——开——它——!”

那声音,冰冷、尖锐、恶毒,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钢针般狠狠扎进他的颅骨深处!萧钰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瞬间缩紧,脸上那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点血色骤然褪尽!他痛苦地闷哼一声,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捂住了剧痛欲裂的头部。

“钰儿!怎么了?!”萧彻大惊失色,一把扶住他,“太医!”

“陛下!陛下不可妄动!”院判急忙上前,按住萧钰的肩膀,“是……是淤血虽通,但颅脑损伤犹在,加之气血大亏,心神震荡,会引发剧烈头痛!快!安神汤!施针!”

金针落下,温热的汤药被强行灌入。在药物的作用下,那撕裂般的头痛和脑中狂乱尖锐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只留下嗡嗡的回响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萧钰无力地瘫软在锦被之中,大口喘息,冷汗浸湿了鬓角。

然而,那眼神却变了。空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一丝萧彻从未见过的、近乎野兽般的警惕。

他不再看向寝殿角落,目光直直地落在萧彻脸上,那目光里,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对疼痛的忍耐,更深藏的,是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冰冷的、对周围一切的质疑。

他不再问“母后”。那个称呼,连同那声音带来的极致痛苦,已经在他混沌的意识里,和“命令”、“必须活下去”的烙印,以及濒死前那股玉石俱焚的狠戾,扭曲地熔铸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道无法愈合、时刻作痛的伤痕。

“痛……”他终于再次发出声音,不再是呼唤,而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带着压抑的嘶哑。

“会好的,钰儿,会好的。”萧彻的心沉甸甸的,他清晰地看到了孙儿眼中的变化。那个温顺(或者说麻木)的孩子消失了,此刻躺在龙榻上的,像一头刚刚挣脱陷阱、遍体鳞伤却眼神凶戾的幼兽。

这变化,是否就是那毒妇“精神控制”的最终产物?她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吗?

暴室的铁窗透不进正午的暖阳,只有一片阴冷潮湿的死寂。谢昭昭依旧昏迷在地,铁链沉重地压在她瘦削的身体上,嘴角凝固的暗红血迹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胸膛的起伏微不可察,仿佛一具被遗弃的破败玩偶。

曹化淳站在门口阴影里,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影。高无庸派来的心腹太监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还没断气?”曹化淳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更多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趣。

“回督公,脉象虽乱如麻絮,气血逆冲之象凶险,但……心口尚有一丝温热。”小太监低声回禀,“高公公吩咐,太上皇有令,务必吊住她一口气。”

“吊住?”曹化淳嘴角勾起一丝狞笑,缓步走进阴冷的室内,肮脏的靴底停在谢昭昭脸旁,“咱家自然要‘好好’吊住她。太上皇要问话,咱家……也有很多‘话’想问问这位昔日的皇后娘娘呢。”

他蹲下身,伸出戴着玉扳指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和审视,近乎粗暴地捏住谢昭昭的下巴,迫使她毫无生气的脸转向自己。那张曾经倾国倾城、如今却毫无血色的脸,即使昏迷着,眉宇间似乎也凝固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倨傲与狠厉。

“谢昭昭啊谢昭昭……”曹化淳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低语,“你也有今天?像条死狗一样瘫在这里,等着咱家来‘伺候’……你以为你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真能救得了那小崽子?还是说……你把自己也搭进去,就为了演一出‘忠肝义胆’给太上皇看?呵,可惜啊,太上皇只会觉得你邪术更甚,死不足惜!”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试图刺入她昏迷的意识深处。

他需要她的反应,哪怕是痛苦的本能抽搐,来满足他扭曲的报复欲,更为了试探她的虚实——昨夜那场诡异的“巧合”,她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那所谓的“系统”,是否还在?

然而,谢昭昭毫无反应。她的意识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仿佛灵魂已经彻底抽离。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证明这具躯壳尚未彻底死去。

曹化淳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手指用力,几乎要在她下巴上掐出青痕。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谢昭昭垂落在冰冷地面、被铁链锁住的手指,那染着污泥和血迹的、指甲断裂的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回应他的话语,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的痛苦痉挛。

曹化淳的瞳孔猛地一缩!那一下抽搐,快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非人的、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感。他死死盯着那只手,半晌,脸上那残忍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

“很好……”他松开手,站起身,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捏过她下巴的手指,仿佛上面沾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看来还没死透。去,弄点参汤来,最劣等的参须就行,吊着她这口气。太上皇要活的,咱家……也需要一个能开口的‘邪祟’。”

他阴冷的目光再次扫过谢昭昭昏迷的脸,以及她身边不远处那支染血的、冰冷的镇纸。

“谢昭昭,咱家倒要看看,你这副破败的躯壳里,还藏着多少‘惊喜’?你那‘系统’……还能不能护得住你?”他无声地狞笑着,转身走出了暴室,留下更深的阴冷和死亡的威胁。

凝固的倒计时【2天22小时25分……】依旧死寂地悬浮在谢昭昭意识的最底层,如同墓碑上的铭文。暴室的阴影里,只剩下昏迷的躯壳和无声的、更残酷的博弈刚刚拉开序幕。

——

慈庆宫

萧钰再次昏睡过去,但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因痛苦而紧锁,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只是那紧抿的唇角和眉宇间残留的一丝冰冷倔强,如同刻上去的一般。

萧彻坐在榻边,看着孙儿沉睡的侧脸,心中的波澜难以平息。高无庸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太上皇,暴室那边,曹化淳回报,庶人谢氏昏迷未醒,但气息尚存。曹化淳已命人用参汤吊命。”

“嗯。”萧彻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萧钰脸上,“钰儿醒来时……似乎……在找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高无庸何等机敏,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谨慎道:“陛下年幼,此番遭逢大难,醒来寻找……最亲近之人,也是人之常情。”

“最亲近之人?”萧彻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讽刺和寒意,“一个亲手将他推入深渊,又用邪术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亲近之人’?高无庸,你觉得,在钰儿此刻的心里,那个毒妇,究竟是‘母后’,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高无庸垂首,不敢妄言。昨夜那诡异的精神链接,幼帝爆发出的狰狞求生欲,以及谢昭昭同步的吐血昏迷,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他只能道:“陛下心性,经此一劫,恐已……不同往日。还需太上皇多加抚慰引导。”

“引导?”萧彻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带着一种帝王的冷酷和深谋远虑,“朕自然要引导。但朕更要弄清楚,这‘不同往日’的心性里,究竟有多少是钰儿自己,有多少……是那毒妇用邪术强行烙下的印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刺目的阳光,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去查!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给朕查清楚!谢昭昭入宫前后所有异常!她接触过什么方士、异人?看过什么禁书?还有她身边那些心腹宫人,尤其是暴室那个叫……翠果的宫女?无论用什么手段,撬开她们的嘴!朕要知道,她所谓的‘系统’,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她用在钰儿身上的,又是什么邪术!”

“是!”高无庸心头一凛,知道一场更隐秘、更残酷的风暴即将席卷宫廷。

“另外,”萧彻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严密监视钰儿醒来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尤其是……他若有任何关于谢氏的话语、反应,无论多细微,立刻报朕!”

“遵旨。”高无庸躬身退下。

寝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萧钰均匀却依旧微弱的呼吸声。萧彻走回榻边,看着孙儿沉睡中依旧带着防备和冰冷棱角的小脸。阳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沉在深深的阴影里。

“钰儿……”萧彻伸出手,这一次,轻轻拂开了萧钰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带着一丝迟来的、生疏的温情,眼神却复杂难辨,“别怕。皇祖父……会护着你。”

“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那毒妇在你心里种下了什么……”

“这江山,终究是你的。”

“而那些妄图操控你、伤害你的人……”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投向暴室的方向,“皇祖父,会替你……一一清除干净!”

血色黎明带来的并非安宁,而是更深的疑云和更汹涌的暗流。幼龙在伤痛中苏醒,灵魂深处却埋藏着扭曲的指令;毒凰在囚笼中昏迷,凝固的倒计时下是虎视眈眈的猎手;而掌控一切的帝王,正用最深沉的目光审视着棋局,准备掀起一场彻底清算的风暴。名为“系统”的阴影,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的秘密,将成为解开一切谜团、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