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陷那夜,父亲把最后一根金条缝进继弟的棉袄。
他塞给我一枚生锈的徽章,上面刻着某个早已解散的爱国学社的名字。
“阿清,你读过新式学堂,合该有些理想。”他指着窗外炮火映红的夜空,“去寻你那些同志,守住咱家的书局!那里面,都是民族的良心。”
我摩挲着徽章边缘的锈痕,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烧我进步书刊时,说的也是“为家族存体面”。
转身推开书局地下室常年封锁的铁门。
尘封的《新青年》底下,压着满满一箱与日本商行的股份契书。
泛黄的合同纸页间,还夹着继妹学日语用的膏药旗描红本。
“父亲可知,”我将徽章别在空荡荡的枪套上,“您夸了半年的进步青年组织——昨晚用您屯的油墨,印了整城抗日传单?”。
……
窗棂外,炮火的轰鸣一声近过一声,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
金陵城的夜空被染成一种不祥的橘红色,夹杂着黑烟滚滚。
楼下谢公馆里,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嘈杂。
脚步声、哭喊声、箱笼摔地的闷响,还有父亲刻意压低的、焦躁的催促声。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这栋标榜着体面与风骨的宅邸,在真正的灾难面前,迅速剥露出内里的仓皇和不堪。
我的房间在公馆最偏僻的西北角,寒冷且潮湿,一如我在这个家里永远被忽视的位置。
继母尖利的嗓音穿透门板:“……那些首饰盒!快!都装上车!笨手笨脚的!想留下来喂东洋鬼子吗?!”
没有人来叫我。
仿佛我这个人,和这间屋子里的旧家具一样,是注定要被遗弃在原地,与这栋老宅共存亡的。
脚步声停在我的门外。
父亲推门进来,他快速扫了一眼我这间陋室,目光没有丝毫停留,更没有任何询问或安排,仿佛只是确认我还在。
然后,他像是终于想起了我的用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东西,抬手扔了过来。
是一枚生锈的徽章,上面模糊刻着某个早已解散的爱国学社的名字。
那是三年前,他骂我“不务正业、结交乱党”、强行将我锁在家里的由头。
“阿清,”他的语气是一种故作镇定的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你读过新式学堂,和那些激进分子混过,合该是有些理想的,不像你继母和弟弟,他们离不开我照顾。”
他指向窗外炮火映红的天空,话语像是早已排练好的说辞:“我们谢家不能全都走了,得有人守着根!城陷了,文化不能陷!你去咱们家的书局,守着那里!那书局里,藏的可是我们民族的良心!”
民族的良心?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
三年前,他烧我那些进步书刊时,说的可是“莫让这些歪理邪说玷污了谢氏门风,毁了你的名节”。
他塞给我一把冰冷的钥匙,是书局大门的。
不等我回应,便匆匆转身离开。
走廊尽头,传来他温声催促继母和弟弟快些上车的声音,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耐心。
公馆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沉闷的爆炸声和我自己的心跳。
我摊开手掌,那枚锈蚀的徽章静静躺着,硌得人生疼。
理想?良心?谢家的风骨?
真是天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