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西市灯昏,笛音缠骨

贞元十七年的长安西市,秋老虎赖着不肯走。巳时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胡商驼队的铜铃在热浪里滚得发黏,卖胡饼的老汉挥着蒲扇骂天,油星子溅在炭炉上,滋啦一声混进了市声里。

醉仙楼的二楼临窗,苏绾正捏着支竹笛擦。竹笛是江南来的湘妃竹,笛身上的泪斑浸了汗,倒像真落了泪。她指尖停在第三孔——昨夜吹《折杨柳》时,这里裂了道细缝,吹到“长条折尽还依旧”那句,笛音发哑,像谁在暗处抽噎。

“绾娘又擦笛?沈小吏今早来过了,在楼下站了半盏茶。” 胡姬阿依莎端着葡萄酿上楼,红裙扫过栏杆,金饰叮当作响。她是波斯来的,眼瞳比西市的琉璃盏还亮,“手里捏着支白茉莉,蔫了才走的。”

苏绾指尖一顿,泪斑上的汗印晕开个小圈。沈砚之是西市署的从九品录事,管商税文书的,官小得像粒尘埃,却总在她演完的辰光来。他不进店,就站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下,槐花开时,落他满肩白,他也不拍,只等她推开窗,递上支花——有时是茉莉,有时是野菊,偶尔是朵从东市偷摘的牡丹。

“他来做什么?” 苏绾把笛放进锦袋,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她是醉仙楼的乐伎,靠吹笛供着远在扬州的病母,沈砚之是官身,他们之间隔着的,比长安的朱雀大街还宽。

“还能做什么?” 阿依莎把酒杯墩在案上,葡萄酿晃出紫莹莹的光,“前日京兆尹衙门的人来查账,沈小吏为护个老胡商,跟户曹掾吵了架。今早来,许是想跟你说这事——你昨夜吹笛时心不在焉,定是为这个。”

苏绾没接话。她昨夜确是心悬着。那老胡商叫阿罗憾,卖安息香的,上月给病母抓药,她还借过他两贯钱。京兆尹李实是出了名的贪狠,听说近来要给德宗皇帝修行宫,正逼着西市商户“捐钱”,沈砚之偏要较那“税钱分明”的真,怕不是要惹祸。

正想着,楼下突然一阵乱。阿依莎扒着窗往下看,惊得低呼:“是京兆尹府的人!抓谁?”

苏绾也探身——青石板路上,几个带刀吏卒正扭着个穿青袍的身影。那人的幞头掉了,发髻散着,露出半张被按在地上的脸,正是沈砚之。他怀里的白茉莉滚在泥里,被马蹄碾成了青泥。

“沈录事勾结胡商,偷税漏税!搜!” 领头的队正一声喝,吏卒们撞进醉仙楼,翻箱倒柜。苏绾攥着笛袋往下冲,被个吏卒推得撞在栏杆上,湘妃竹笛从袋里掉出来,“咚”地砸在楼板上,第三孔的裂缝,又深了些。

她看见沈砚之被架着走,路过槐树下时,他猛地回头,目光穿过乱哄哄的人,直直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没怕,倒是有急,像有话要喊,却被吏卒捂住嘴,拖进了西市的烟尘里。

那天后,沈砚之再没出现。老槐树的叶子落了一层,阿罗憾的香料铺关了门,门上贴着“偷税充公”的封条,被风刮得哗啦响。苏绾照旧每晚在醉仙楼吹笛,只是换了支普通竹笛——那支湘妃竹,她藏进了枕下,夜里总摸着裂缝发呆,总觉得那哑了的笛音,还在耳边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