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堕泪碑:羊祜的襄阳岁月

深秋的襄阳,晨雾裹着江水的湿气,漫过城郭,漫过岘山,也漫过了山腰间那个略显清瘦的身影。

羊祜习惯在黎明前登临岘山。这里能听见长江的呼吸,能望见对面东吴的土地。雾气尚未散尽,脚下汉水如带,对岸的吴军壁垒在熹微的晨光中只露出黝黑的轮廓,像伏在边境线上的巨兽。一阵江风掠过,拂动他宽大的衣袍,带来几分寒意,也送来了山下田野里即将成熟的粟谷香气——那是他麾下将士与百姓一同垦殖的军屯田。

“都督,天凉了。”

部将赵衍捧着素色斗篷上前,声音放得很轻,似是怕惊扰了上司的沉思。他跟随羊祜镇守荆州已近五载,熟知这位主帅的习惯——羊祜好山水,常登岘山,所思所虑,绝非仅仅排兵布阵。

羊祜微微颔首,却并未披上斗篷。他的目光仍胶着在江南某处,良久,才轻声道:“今日雾重,却掩不住血气。你闻到了么?”

赵衍一怔,深吸一口气,只嗅到江雾的清润和泥土草木的气息,他茫然摇头。

“是西陵。”羊祜的声音平静,却透着沉重,“去年此时,步阐降我,陆抗围城。我军败退……江水红了三月。”

赵衍默然。去年西陵一役,晋军折损惨重,是羊祜督荆以来罕有的挫败。他清楚记得捷报变噩耗传来那夜,羊祜独坐中军帐,对着荆州舆图,一夜未眠,翌日鬓角便多了霜色。

“败军之将,负罪深重。”羊祜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荆州诉说。

“都督!”赵衍急道,“西陵之失,乃王濬轻敌冒进,驰援不及所致,朝廷并未加罪……”

“朝廷未罪,其罪自在吾心。”羊祜打断他,终于转过身。年未五十,他的眼角已刻满细纹,那是荆襄风霜与千钧重担留下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睿智而温和,此刻却盛着不容错辨的愧悔:“数万儿郎埋骨他乡,岂是一句‘未加罪’便可揭过?”

他望向山下渐渐苏醒的城池:“守土安民,克敌制胜,为将者本分。然欲服天下,岂能只恃强弓硬弩?德信不修,纵得土地,亦难收人心。”

雾散了些,山下景致渐明。远处军营操练的号子声隐约可闻,近处山脚下,已有乡民走向那片金黄的屯田。更远处,几所学堂升起袅袅炊烟——那是羊祜力排众议,在荆州边境兴办的乡学,允诺无论晋吴子弟,皆可入学读书。

一名亲兵快步上山,低声禀报:“都督,巡边士卒昨夜在泾县附近截获一队吴兵,约十余人,疑似劫掠我方粮车。如何处置,请都督示下。”

赵衍眉头一拧:“可有人伤亡?粮车受损否?”

“我军三人轻伤,吴兵两人重伤,粮车无恙。吴兵现已押送至大营。”

“按旧例,”羊祜不假思索地道,“伤者予医治,询问其是否愿降。若愿,安置屯田;不愿者,发放干粮,礼送出境,不得刁难。”

“得令!”亲兵领命,却并未立刻离去,稍显迟疑,“还有一事……那名吴军队率,遣人送来此物,说是……赔罪之礼。”他双手奉上一枚粗布包裹的物事。

赵衍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块品质寻常的玉佩,看上去值不了几个钱。他脸色一沉:“大胆!羞辱都督否?那队率何在?严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