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年我以全县第一考上大学,全村凑钱送我出山。

乡亲们红着眼圈说:“丫头,出去了就别回头。”

十年后我却嫁回深山,生下两女一儿。

丈夫说:“读过书的媳妇就是懂事。”

直到三十岁生日那晚,我对着裂开的镜子扎头发——

里面那个面容枯槁的女人突然咧嘴一笑:

“他们用爱和期待,把你养成了献祭的羊。”

录取通知书到来的那个下午,蝉鸣撕破了山间的寂静。林秀正在屋后菜地里除草,听见村支书嘶哑的呼喊声穿透热浪,由远及近。

“中了!中了!咱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林秀直起腰,手上的泥土簌簌落下。她看见村支书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赤着一只脚狂奔而来——他跑丢了一只鞋。

“县状元!林秀!咱村的娃娃考了全县第一!”

父亲从猪圈里探出身,母亲围着破围裙从灶房跑出来,手上还拿着锅铲。邻居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不一会儿,林家的小院里就挤满了人。

通知书在众人手中传递,每双手都在颤抖。林秀被推到人群中央,脸颊烧得滚烫。她不敢碰那纸,怕一碰,梦就醒了。

狂喜过后,是漫长的沉默。学费、路费、生活费…数字被小声念出来,像一块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

那天夜里,村支书敲响了老槐树下那口锈迹斑斑的钟。

煤油灯下,村民们挤满了林家狭小的堂屋。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交头接耳,孩子们在腿间穿梭。空气浑浊而沉重。

老支书站在中间,声音沉缓如钟:“秀丫头是咱全村娃仔的榜样,是咱这山旮旯里第一个真状元!咱穷,但不能穷志气!不能让孩子折在这大山里!”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零票:“我出二十!”

“我出五块!”

“我家还有几斤粮票…”

“这是我婆娘陪嫁的银镯子,兴许能换点钱…”

一张张毛票,几分的,几毛的,偶尔有一块的,甚至还有一把把磨得光亮的铜钱,被郑重地放进桌子上一个洗得发白的搪瓷盆里。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声都敲在林秀的心上。

她看着那些乡亲,看着他们皲裂的手掌,看着他们浑浊却真诚的眼睛,看着搪瓷盆里那些摞起来的、沉甸甸的“希望”,她噗通一声跪下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回来报答大家!”她哭得不能自已,声音哽咽却响亮。

乡亲们红着眼圈把她搀起来。

“傻丫头,说啥胡话!”

“出去了,就好好奔前程!”

“出去了,就别回头!甭惦记俺们!”

“对,走了就别回头!给咱大山里的人争口气!”

“别回头……”

那一声声“别回头”,那么殷切,那么真挚,像火把一样烫着她的心。

离家的清晨,雾锁群山。全村人都来送行,站满了村口那条泥泞的小路。

母亲最后一次整理她的衣领,手指粗糙得像树皮,刮得她生疼。“好好念书,别想家。”

父亲蹲在一旁,闷头抽着烟袋,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偶尔抬头看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