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录取通知书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小雨去井边打水时,总能听见背后的窃窃私语。

"听说老林家丫头要去日本了..."

"她爹当年不就是因为日本字差点..."

八月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人头皮发烫。这天中午,小雨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堂屋里爷爷的咆哮:"你疯了?让个女娃子去那种地方!"

门缝里,她看见父亲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爷爷的烟杆重重敲在桌上,震得茶碗叮当响:"当年那些日本人干了什么,你忘了?"

"横山老师不一样。"父亲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结实,"他供我读到高中..."

"啪"的一声,爷爷的巴掌落在父亲脸上。小雨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父亲没有躲,只是把录取通知书往怀里藏了藏:"小雨必须去。"

夜里,小雨翻来覆去睡不着。院里的蟋蟀叫得人心烦,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突然,窗户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是父亲。

"收拾东西。"父亲递给她一个帆布背包,"天亮前我们走。"

月光下,父女俩像做贼一样溜出村子。父亲背着两个大包袱,走得飞快。小雨小跑着才能跟上,布鞋踩在露水打湿的田埂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们去哪儿?"走到镇上的汽车站时,小雨终于忍不住问。

父亲买了最早一班去县城的车票:"找你李老师。"

天蒙蒙亮时,他们敲响了李老师家的门。看到风尘仆仆的父女俩,李老师什么也没问,只是侧身让他们进屋,然后开始煮面条。

"学校有间空宿舍,"李老师往面碗里卧了两个荷包蛋,"小雨可以先住那儿。"

父亲摇摇头:"不用,我租了房子。"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在农机厂旁边,离日语班近。"

小雨这才知道,父亲早在一个月前就辞掉了农机站的工作,在县城接了份修理进口设备的活,工资是原来的三倍。

接下来的日子像做梦一样。父亲每天早出晚归,手上总是带着新伤。小雨则参加了李老师组织的暑期日语强化班,从早到晚背单词、练听力。她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地学日语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课堂上提问,和同学们用日语对话。

出发前一周,父亲带回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装着新裙子、防风外套,甚至还有小雨从没穿过的连裤袜。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崭新的美元和日元。

"哪来这么多钱?"小雨吃惊地问。

父亲指了指自己青紫的膝盖:"加班费。"后来小雨才知道,他连续值了十几个夜班,专门修理那些别人不敢碰的进口精密仪器。

临行前一晚,小雨在出租屋里收拾行李。父亲蹲在门口,正在往她的行李箱上绑绳子——听说日本的行李托运很粗暴。昏黄的灯光下,她突然发现父亲的白发又多了不少,后颈晒得黝黑的皮肤上还有一道新鲜的刮伤。

"爸,这个给你。"小雨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竹制的小风铃,是她用攒下的零花钱在县城的工艺品店买的,"想我的时候就摇一摇。"

风铃上挂着的木牌正面刻着"東京",背面是父亲教她的第一句日语:「お元気ですか」(你还好吗)。

父亲接过风铃,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刻痕。他突然转身出了门,十几分钟后才回来,手里多了个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

"给你的。"父亲把盒子塞给她,耳根通红。

小雨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块精工手表,表盘背面刻着两行字:

「小雨 日本へ

父より」

"明天..."父亲清了清嗓子,"我不能去机场送你了。"

小雨这才想起父亲没有护照。她握着手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怎么看地铁线路图、怎么在便利店买东西——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陪她去日本。

凌晨三点,小雨醒来时发现父亲不在屋里。她披上外套出门,看见父亲正坐在院里的枣树下,就着月光擦拭那块手表。风铃挂在他头顶的树枝上,偶尔发出清脆的声响。

"爸。"小雨轻轻叫了一声。

父亲慌忙把手表藏进口袋,却掩饰不住通红的眼眶。他招招手,让小雨坐在身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背景是盛开的樱花。

"带着这个。"父亲的声音有些哑,"你妈妈...在东京艺术大学留过学。"

小雨震惊地接过照片。母亲穿着和服站在校园里的样子,和她记忆中那个憔悴的农村妇女判若两人。

"当年她为了回国找我..."父亲的话没说完,但小雨懂了。她紧紧抱住父亲,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机油味和汗味。这个味道,将有一个月闻不到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老师来接小雨去省城搭飞机。父亲帮她把行李搬上车,然后退到路边,双手插在裤兜里,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但当车子发动的那一刻,小雨透过车窗看见他追了几步,嘴唇蠕动着说了句什么。

风声太大,她没听清。但看口型,应该是父亲教她的第一句日语:

「いってらっしゃい」(一路顺风)。

小雨把手表贴在耳边,听着指针规律的滴答声。这块表被父亲调成了东京时间,从现在开始,他们将生活在同一个时刻,却隔着两千公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