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羽田机场时,小雨贴在舷窗上的手掌已经沁出了汗。跑道两旁栽满了矮小的樱树,八月的东京竟然还有零星的花朵倔强地开着。
"小雨様!"
接机口处,一位白发老人高高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横山先生比照片上还要和蔼,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他身后站着个穿藏青色制服的少女,正怯生生地打量着小雨。
"这是美咲,我的孙女。"横山先生介绍道,"她和你同岁。"
去市区的电车上,小雨紧握着父亲给的手表。窗外的高楼大厦像积木一样飞快后退,美咲用简单的英语夹杂着手势向她介绍沿途的地标。当电车经过一片住宅区时,横山先生突然指着窗外:"那是你妈妈住过的地方。"
小雨的鼻子一酸。母亲当年也是坐着这样的电车,看着同样的风景吗?
横山家是栋两层小楼,门前挂着写有"横山日本語塾"的木牌。玄关处整整齐齐摆着三双拖鞋,最小的一双显然是新买的,上面还贴着"小雨様"的便签。
"你住这间。"美咲推开二楼的和室门。榻榻米上铺着崭新的被褥,书桌上摆着中日词典和一套粉色文具。最让小雨惊喜的是墙上贴着的地图——父亲用红笔圈出的那些地名,现在就在眼前。
晚饭是炸虾天妇罗和味增汤。横山夫人不停往她碗里夹菜,用缓慢的日语问:"合胃口吗?"小雨想起父亲说过,日本人觉得发出声音吃面是对厨师的赞美,于是故意吸溜得很大声,逗得美咲噗嗤一笑。
饭后,横山先生带她去了书房。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小雨一眼就认出了父亲当年用过的教材——那本《标准日本语》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扉页上还留着"林建国 1990"的签名。
"你爸爸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横山先生取下一本相册,里面全是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演讲比赛上的父亲意气风发,校园祭上的父亲穿着浴衣捞金鱼,毕业典礼上的父亲捧着奖状眼眶通红...
"他本该成为出色的翻译官。"老人叹了口气,指向最后一张照片——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却还坚持捧着一本日语书。
回到房间,小雨发现书桌上多了个信封。里面是语言学校的课程表和地铁卡,还有一张字条:"明天美咲带你去迪士尼。——横山"
小雨摩挲着手表表盘,想象着父亲此刻在做什么。他应该刚下班,正就着咸菜啃馒头吧?会不会摇响那串竹风铃?
第二天在迪士尼乐园,小雨举着手机到处拍照。父亲说过想看看东京迪士尼的样子,她要全部拍下来带回去。过山车冲到最高点时,她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把手表贴在耳边——即使在呼啸的风声中,那稳定的滴答声依然清晰可闻,像是父亲的心跳。
周一早晨,小雨换上了语言学校的制服。藏蓝色西装裙配白衬衫,美咲帮她系领结时惊呼:"你和惠芳阿姨长得真像!"——她指着墙上的一张老照片,那是母亲和横山一家的合影,年轻时的母亲穿着同样的制服。
语言学校的第一堂课是水平测试。当小雨用带着中国口音但语法准确的日语回答问题时,任课教师惊讶地翻看她的资料:"你才学了两年?"
放学时,横山先生来接她们。路过一家电器店时,小雨突然停住脚步——橱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中国新闻,画面上闪过家乡的稻田。
"想家了?"横山先生轻声问。
小雨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不是想家,是想那个蹲在农机站修机器的背影。
晚饭后,横山夫人教她们折千纸鹤。小雨折了一只又一只,直到手指发酸。美咲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折这么多?"
"爸爸说,一千只纸鹤能实现一个愿望。"小雨把折好的纸鹤串成风铃,挂在窗前,"我希望..."
她没有说完,但美咲似乎懂了,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周末我带你去个地方。"
周六清晨,美咲带着小雨七拐八绕,来到一栋老旧的公寓楼前。三楼阳台上,几盆向日葵开得正艳。
"这是惠芳阿姨住过的地方。"美咲压低声音,"现在住着中国留学生。"
正当她们仰头张望时,阳台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探出头:"你们找谁?"
小雨鼓起勇气用日语问:"请问...二十年前住在这里的中国留学生..."
眼镜女生突然切换成流利的中文:"你是说林惠芳学姐?"她转身回屋,拿出一本泛黄的毕业纪念册,"她是我们的传奇人物,后来为了爱情回国了..."
纪念册上,母亲穿着学士服的照片旁写着一行字:"梦想成为中日文化交流的桥梁"。
小雨颤抖着拍下这张照片,立刻发给父亲。不到一分钟,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国际长途。
"爸!我找到妈妈..."
电话那头,父亲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背景音里,竹风铃叮当作响。
"她在东京...过得很好..."小雨哽咽着说,"她本来可以..."
"我知道。"父亲的声音穿过两千公里的距离,依然沉稳有力,"但她选择了我们。"
挂掉电话,小雨仰头看着那几株向日葵。八月的阳光灼热刺眼,就像母亲当年做出的选择一样耀眼夺目。
回到横山家,小雨从行李箱深处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父亲临行前给她的全家福,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无论飞多远,家都在你身后。"
她把照片夹进课本,开始预习明天的课程。窗外,东京塔的灯光渐渐亮起,像是指引归途的灯塔。而手腕上父亲给的手表,正稳稳地走着,分秒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