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校的第三周,小雨发起了高烧。东京的夏末忽晴忽雨,她半夜被喉咙的灼痛惊醒,额头烫得能煎鸡蛋。
"39度5!"横山夫人惊呼着拿来冰枕。美咲翻箱倒柜找退烧药,而横山先生已经拨通了诊所的电话。
小雨蜷缩在被窝里,手表贴在耳边。往常清脆的滴答声此刻听起来模糊不清,就像她混沌的思绪。恍惚间,她似乎看见父亲蹲在农机站门口修收音机,那台老旧的索尼随身听里,正播放着她小时候录的日语童谣。
"お父さん..."(爸爸)她无意识地呢喃着,眼泪打湿了枕巾。
诊所的白炽灯刺得眼睛生疼。医生检查时,小雨注意到他胸牌上写着"山本"——和父亲那本《医学日语》扉页上的赠书人同名。这个发现让她莫名安心,乖乖咽下了苦得舌根发麻的药片。
回家路上经过便利店,横山夫人买了盒草莓大福。小雨想起父亲总说"生病要吃甜的",鼻子又是一酸。
"想家了?"横山夫人温柔地梳理着她汗湿的刘海。小雨摇摇头,却把全家福照片攥得更紧了些。
这场高烧持续了三天。退烧那天早晨,小雨发现书桌上多了个包裹——是父亲寄来的国际快递!拆开层层防震泡沫,里面赫然是那台老式索尼随身听,还有一盒贴着"小雨专属"标签的磁带。
按下播放键,父亲沙哑的声音流淌而出:
"今天是九月一日,小雨离开家的第七天。农机站新进了批日本产的收割机,说明书我留着给你翻译..."
原来这是父亲录的"家书"。背景音里,竹风铃偶尔叮当作响,还有父亲修机器时的金属碰撞声。磁带最后,父亲用跑调的嗓音哼唱起《故乡》,那是小雨小时候最爱的摇篮曲。
当天下午,小雨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了学校。教室里,同学们正在讨论文化祭的节目安排。
"林さん,你们中国小组表演什么?"班长藤原问道。
小雨摸了摸口袋里父亲录的磁带,突然有了主意:"我想折一千只纸鹤。"
放学后,美咲带她去百元店买了彩色折纸。接下来的每个夜晚,小雨就着台灯的光亮,将思念折进一只只纸鹤里。父亲的声音从随身听里传出,讲述着村里的琐事:王大爷的孙子考上了大学,李老师结婚了,农机站的看门狗生了四只小狗...
文化祭当天,小雨的展台成了焦点。一千只五彩斑斓的纸鹤从天花板垂落,每只翅膀上都写着一个日语单词——那是父亲在磁带里教过她的。展台中央的老式录音机循环播放着父亲的"家书",旁边贴着中日对照的文稿。
"这是你爸爸的声音?"藤原惊讶地问,"发音好标准!"
小雨骄傲地点头,指向展板上的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日语演讲比赛的领奖台上,身旁的横山先生笑得欣慰。
文化祭结束当晚,横山家来了位不速之客。开门的小雨愣在原地——门口站着位穿藏青色和服的老妇人,银白的发髻上别着朵小小的白花。
"我是山本医生的妻子,"老妇人深深鞠躬,"听说您在文化展上展示了林建国的照片..."
原来山本医生的妻子澄子,正是当年母亲在东京的室友。她从怀里取出本相册,颤抖的手指抚过泛黄的照片:母亲穿着浴衣参加夏日祭,母亲在校园里写生,母亲捧着中日词典熬夜学习...
"惠芳总是说,要带她爱的人来看樱花。"澄子奶奶抹着眼泪,"她走那天,把这本相册托付给我..."
相册最后一页夹着张车票——1995年单程回中国的船票,背面是母亲清秀的字迹:"我要回去找建国"。
那晚,小雨把相册和父亲的录音带并排放在枕边。半梦半醒间,她仿佛看见年轻的父母并肩站在樱花树下,母亲指着远方说些什么,而父亲笑着点头,眼角泛起细纹的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
第二天是周日,横山先生带她们去了浅草寺。小雨求了枚学业御守,又特意为父亲买了健康御守。投币许愿时,她双手合十,用中文轻声说:"希望爸爸的梦想都能实现。"
回程的电车上,小雨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突然明白了母亲当年的选择。有些桥梁,不需要钢筋水泥,而是用爱与牺牲构筑的。就像父亲给她的手表,永远指向正确的方向;就像母亲留下的相册,记录着永不褪色的青春。
晚上视频通话时,小雨把御守举到镜头前:"爸,我给你求了个平安符。"
屏幕那头的父亲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背景是农机站斑驳的墙壁。他凑近摄像头,突然指着小雨身后:"那是...?"
小雨回头,看见横山先生正捧着母亲的相册和美咲一起翻看。她赶紧调转镜头:"是妈妈的照片!澄子奶奶送来的!"
父亲的表情凝固了。半晌,他转身从工具箱里取出个铁皮盒子,里面竟是一模一样的照片——只是每张背面都多了一行日期和天气:"1996.3.12 晴 惠芳离开的第100天"、"1997.4.5 雨 小雨周岁"...
"你爸每年都会在这些日子拍张照片。"横山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小雨身后,"说是要等惠芳回来给她看。"
视频两端,父女俩隔着屏幕泪流满面。小雨突然想起什么,飞奔上楼取来那一千只纸鹤中的第一只——翅膀上写着"ありがとう"(谢谢)。
"爸,你看。"她把纸鹤举到摄像头前,"我的愿望实现了。"
父亲困惑地皱眉,直到小雨翻转纸鹤,露出藏在翅膀下的字迹——那是父亲教她的第一个句子,也是母亲相册扉页上的留言:
"いつか、桜の下で再会しよう"(总有一天,在樱花树下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