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对着那个黑色的镜头,什么也没做。 没有挑衅的微笑,没有愤怒的表情。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 我的眼神,一定像一片冰封的湖面。 死寂,冰冷,深不见底。 我知道,他看懂了。 这场游戏,从现在开始,换了规则。 我不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叮。 电梯到了。 门缓缓打开,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走了进去,按下一楼的按钮。 在电梯门关上的最后一刻,我的目光,依然锁定着那个摄像头。 游戏开始了,张显宗。 现在,轮到我出牌了。 …… 地下车库的空气潮湿而浑浊。 我的车停在角落里,车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我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它了。 坐进驾驶座,我甚至没有系上安全带,直接启动了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像一头被唤醒的野兽。 我猛地一脚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在摩天大楼之间闪烁,悬浮车流在空中划出绚烂的轨迹。这是一个永远不会睡去的城市,繁华,喧嚣,也无比冷漠。 我无心欣赏这一切。 我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路况和脑中的思绪上。 苏晚。张显宗。林医生。 三个人,一张网。 而我,曾经是网中央那只被蛛丝紧紧缠绕的飞蛾。现在,我挣脱了。 可我还没来得及飞走,就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更深的陷阱。 苏晚的苏醒,不是解放,是审判。 是对她的审判,也是对我的。 我该如何面对她? 质问她?“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然后呢?看她流着泪忏悔,说她只是太爱我? 不。 那太可笑了。 我甚至无法确定,那份所谓的“爱”,是真是假。 或许从一开始,我爱上的,就只是一个我想象出来的,完美的苏晚。而真实的她,那个冷静、决绝、甚至有些残忍的女人,一直隐藏在那副温柔的面具之下。 车载系统突然发出一声轻响,一个陌生的通讯请求跳了出来。 不是通过我的个人终端,而是直接接入了汽车的底层系统。 是张显宗。 他黑进了我的车。 我看着中控屏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匿名图标,手握着方向盘,指节绷得发白。 他想干什么? 直接让我的车失控,制造一场“意外”? 不,那太蠢了。 他既然选择联系我,就说明他还有别的计划。 我点了接通。 “陈默。” 张显宗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来,不再是张伯那种苍老、温和的语调,而是属于他本人的,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 “我们谈谈。” “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盯着前方的车流,声音平静。 “不,我们有很多要谈。”他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暖意,“比如,苏晚。比如,‘彼岸’。再比如……你刚刚在‘彼岸’里,看到的那些东西。” “我看到了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在看吗?”我反问。 他沉默了片刻。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些。” “彼此彼此。”我冷冷回敬,“一个顶尖的工程师,伪装成公寓管理员,潜伏在我身边。张医生,你的心理分析,做得可真是够‘深入’的。” “那是我的工作。”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苏晚是我的病人,我有责任保护她。” “保护她?”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通过欺骗我,监视我,把我当猴耍?这就是你的保护?” “有时候,为了达成最终目的,过程并不重要。”他说,“你太偏执了,陈默。你的爱,对苏晚来说,不是港湾,是负担。她快被你压垮了,你却毫无察觉。” “所以,你就帮她策划了一场‘意外’,让她可以安心地‘睡’过去?”我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管这个叫保护?” “是我帮她,但计划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张显宗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她得了ALS,你知道那是什么病吗?她的身体会一点点萎缩,失去控制,最后连呼吸都需要机器。她不想让你看到她那副样子,更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所以她宁愿成为一个活死人?” “对她来说,那才是最好的结局。活在你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最美的样子。而你,也会因为这份愧疚和执念,永远陪着她。她用这种方式,实现了你们的‘永远在一起’。”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的心脏。 荒谬。 疯狂。 又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扭曲的逻辑。 “那个孩子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看到的那个……她怀孕的记忆碎片……也是真的吗?”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断了。 “是真的。” 最终,他还是回答了。 “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也拿到了ALS的诊断报告。医生说,以她的身体状况,根本保不住孩子。强行要生,只会加速她的病情,一尸两命。”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有一个孩子。 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她)来了,又走了。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的紧急停车带上。后面的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声,从我旁边呼啸而过。 我趴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愤怒,足够冷静了。 但我错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我所有的防线,瞬间崩溃。 “为什么……”我用拳头狠狠砸在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张显宗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绪,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告诉你又如何?让你陪着她一起痛苦?看着她和孩子一起走向死亡?陈默,你救不了她。你的爱,除了让她更痛苦,什么都做不到。” “你闭嘴!”我咆哮道。 “你看,你就是这样。”他 calmly said,“永远这么情绪化,永远这么自以为是。你根本不了解苏晚。你只爱那个你想象中的她。所以,她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逃离你。” 我无力反驳。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在我们的关系里,我一直是那个索取者。我索取她的温柔,她的包容,她的爱,来填补我自己内心的空洞。我把她当成我的全世界,却从未真正走进她的世界。 “现在,她要醒了。”张显宗的声音把我从痛苦的深渊中拉了回来,“这个‘奇迹’,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是你的计划。”我纠正他。 “我们的。”他强调道,“苏晚的,也是我的。陈默,我需要你帮我。” “帮你?”我冷笑,“帮你杀了她,让她永远闭嘴?” “不。我是个医生,不是屠夫。”他说,“我要你帮我,让她继续‘睡’下去。” ## 第五章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我的耳蜗里。 “让她继续‘睡’下去。” 我没有笑。 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了。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从尾椎一路爬上天灵盖。 “用什么方法?”我的声音平静到可怕,“拔掉管子?还是注射点什么?你毕竟是个医生,张显宗。哦,我应该叫你张伯,还是张显宗?” 我听到了他那边极轻微的一声抽气。 他没料到我知道他的全名。 那个被他伪装成老实巴交管理员身份背后的名字。 “陈默,这不是重点。”他迅速恢复了镇定,“重点是,我们都爱她。我们都希望她好。” “你所谓的‘好’,就是让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漂亮的玩偶,直到身体机能彻底衰竭?”我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像是我压抑的咆哮。车子猛地窜出紧急停车带,汇入川流不息的钢铁洪流。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方式吗?”他反问,语气坦然得令人发指,“她不用面对ALS的折磨,不用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烂掉。她不用面对你,不用解释那个她没能保住的孩子。她更不用面对,她亲手策划了那场‘意外’的事实。陈默,你觉得,一个女人,背负着这些,醒过来会幸福吗?” “醒过来,是她的权利。”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醒过来面对审判吗?面对你的质问?你的怨恨?还是面对法律的制裁?你以为那场火灾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为了做得逼真,动用了远超普通权限的技术,早就引起了安全部门的注意。是我,是我把一切都压了下去。用我的关系,我的人脉,把这件事定义为‘智能系统故障’。”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仅仅是苏晚的同谋。 他还是她的保护伞。 “你到底是谁?”我问。 “一个爱她的人。”张显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咏叹的调子,“一个比你更早认识她,也比你更了解她的人。我是她的……守护者。” 守护者? 我差点把今天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多么冠冕堂皇的词。 “陈默,我们没有时间了。林慎之那个蠢货,已经把苏晚苏醒的消息上报。很快,医院高层,媒体,甚至安全部门的人都会过来。他们会把苏晚当成一个医学奇迹来研究,会把她从里到外翻个遍。到那个时候,一切都瞒不住了。” 他说的没错。 苏晚的“奇迹苏醒”,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我们所有人构筑的这片死水。 涟漪,不,是滔天巨浪,马上就要来了。 “我需要你的权限。”张显宗的声音变得急促,“只有你,能绕过医院的防火墙,暂时修改她的生命体征数据,制造一个‘生命体征回落,苏醒迹象消失’的假象。只要能拖延几个小时,我就可以安排把她转走,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的计划,听上去天衣无缝。 一个完美的谎言闭环。 苏晚策划“沉睡”,他负责“善后”。现在计划出了意外,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意外“修正”回原来的轨道。 而我,是这个计划里,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因为我手里,握着打开所有系统后门的钥匙。 我才是那个最顶尖的脑机接口工程师。 “如果我不帮你呢?”我问,车子已经驶下高架,向着“赛博生命”医院的方向开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怜悯,没有嘲讽。 只有一片死寂。 仿佛深渊在和我对视。 “陈默,”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危险,“你知道她最喜欢的那幅画吗?就是她画的最后一幅,《悬崖边的孩子》。画里,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手牵着手,站在悬…崖…边。”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幅画,我在“彼岸”里见过。 阴郁,绝望。 与她所有的作品都格格不入。 “很多人以为,那是她和你。其实不是。”张显宗的声音,像恶魔的低语,“那是她和她的双胞胎哥哥。在她八岁那年,她哥哥为了保护她,失足从悬崖上掉下去了。就在她眼前。” 轰。 又一个炸弹。 在我已经千疮百孔的脑子里,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