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冷的神经耦合头盔被粗暴地扯下,汗水浸湿了陈默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眼前工作室刺目的白炽灯光取代了“彼岸”中那虚假的、令人窒息的阳光,强烈的眩晕感让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冰冷的控制台边缘。指尖下是金属的坚硬与微凉,这触感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拽回现实——这个由钢筋水泥、电子元件和冰冷规则构成的世界。

维生舱的警报声并非幻觉。它正透过他私人终端上直连的加密频道,发出尖锐、急促、不容忽视的蜂鸣,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他混乱的大脑。屏幕上,代表苏晚生命体征的曲线剧烈波动,心率过速,血压飙升,脑电波图谱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狂躁的尖峰形态,与深度昏迷应有的平缓波型截然不同。

【警告:生理体征极度不稳定 (HR: 148 bpm, BP: 190/110 mmHg)】

【警告:脑电波活动异常剧烈 (Beta/Theta 波混合暴增)】

【警告:自主神经功能紊乱 (交感神经亢进)】

【建议:立即终止外部神经刺激!立即进行医疗干预!】

鲜红的字符疯狂闪烁,伴随着刺耳的合成音警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默心上。他刚刚在“彼岸”中施加的精神风暴,正通过那根无形的神经链接,猛烈冲击着苏晚脆弱不堪的植物神经中枢。他报复的快感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灭顶的恐慌。他做了什么?他差点亲手杀了她!用他引以为傲的技术,用他为她精心打造的牢笼!

“不…” 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地敲击,试图强行切断与“彼岸”的连接,降低神经刺激强度。然而,系统反馈却是一片冰冷的红色错误提示:【核心进程锁定中…外部干预权限不足…】。他给自己设定的最高权限,此刻成了勒紧苏晚脖颈的绞索!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不能在这里干等!林慎之那个蠢货和他的团队肯定也收到了警报,他们正在赶往病房的路上!必须赶在他们之前!他不能让他们发现任何“彼岸”存在的端倪,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对苏晚的脑部进行深层次检查!

陈默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冲向工作室的出口。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依旧闪烁不定的警报红光和服务器低沉的嗡鸣。他跳上停在外面的车,引擎发出一声咆哮,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新港市冰冷的夜色。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拉出模糊的光带。他无视了所有的交通规则,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几次险险擦过旁边的悬浮车流。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必须在林慎之启动全面检查之前赶到,必须稳住苏晚的身体!

“赛博生命”医院那刺眼的白色巨塔出现在视野中。他直接将车甩在急诊通道门口,无视了保安的呵斥,像一阵风般冲入大厅,直奔顶层的特护区。电梯的数字缓慢跳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当“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滑开时,刺耳的警报声和混乱的人声立刻扑面而来。

走廊里灯火通明,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林慎之的咆哮声穿透了嘈杂:“肾上腺素0.5mg静推!准备除颤仪!脑电图持续监测!给我查!到底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怒和难以置信的恐慌,他的诺贝尔奖,他的职业生涯巅峰,正在他眼前以最惨烈的方式崩塌。

陈默的心脏沉到了谷底。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慌、悲痛欲绝的丈夫模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病房。

“晚晚!晚晚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哭腔,扑向维生舱。

病房里一片狼藉。林慎之头发凌乱,白大褂的扣子都崩开了一颗,正对着仪器屏幕目眦欲裂。几个医生护士围着维生舱忙碌着,苏晚的身体被连接上了更多的管线,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狂乱的心跳曲线触目惊心。她的脸色不再是之前的红润,而是一种病态的潮红,眉头紧锁,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依然有细微的、不自然的抽搐。

“陈默!” 林慎之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剜向他,充满了极致的愤怒和怀疑,“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刚才离开后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她的生命体征会突然崩溃?!为什么脑波会变成这样?!”

陈默踉跄一步,仿佛被他的质问击垮,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而绝望:“我…我什么都没做!林医生!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她了!我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我说‘晚晚,快醒醒,求你了’…然后…然后就这样了!” 他指着维生舱,声音哽咽破碎,“是不是…是不是我刺激到她了?是不是我的错?”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一个因妻子病情突变而濒临崩溃的丈夫形象跃然纸上。林慎之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陈默的眼神里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茫然,甚至还有一丝自责。林慎之的愤怒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他胸口发闷。他找不到证据,一点也找不到。陈默离开医院有完整监控,进入病房也有记录,时间点看似完美吻合他的“情感刺激”说辞。

“情感刺激…强烈的情绪波动…理论上…确实可能诱发植物人状态下的神经风暴…” 一个资深脑科专家看着数据,眉头紧锁,艰难地分析着,“但…这强度…太罕见了…简直像…像被高压电击了一样…” 他的话带着深深的不解。

“罕见于普通植物人,但苏晚不是普通植物人!” 林慎之烦躁地打断他,语气暴躁,“她是奇迹!她的脑活动本身就处于一个极其活跃、极其不稳定的临界点!任何一点微小的扰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把责任推给“奇迹”本身的不确定性,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毕竟,承认陈默有手段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对他而言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那现在怎么办?林医生!求求你救救她!” 陈默抓住林慎之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林慎之痛得皱了下眉。陈默的眼神充满了哀求,仿佛林慎之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慎之用力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维生舱里生命体征依旧不稳的苏晚,又看了看屏幕上那狂躁异常的脑电图,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

“先上强效镇静剂!丙泊酚持续泵入,把她的基础代谢压到最低!上呼吸机辅助,减轻自主神经负担!物理降温!” 他快速下达着指令,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安排全脑部深度扫描!我要知道她现在的神经突触连接状态,有没有结构性损伤!还有,通知信息部,给我调取过去24小时内,所有接入过这间病房维生系统的外部设备记录!所有!一条都不能漏!特别是陈先生你离开后的那段时间!”

最后一句,他是盯着陈默说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陈默心头一凛,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悲痛欲绝、六神无主的样子,只是茫然地点着头:“好…好…查…都查…只要能救她…” 他心中却在冷笑:查吧。我留下的“后门”早已自我擦除,操作日志被覆盖得干干净净,你们能找到的,只有一片空白。至于外部设备?除了医院本身的系统,只有我的个人终端物理接入过,而它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我的工作室里,里面关于“彼岸”的一切核心数据,都处于多重加密和物理隔绝状态。

医护人员迅速执行着林慎之的命令。强效镇静剂注入苏晚的血管,她身体的抽搐渐渐平复,狂乱的心率和血压在药物的强力压制下,开始以一种不健康的缓慢速度回落。呼吸机接管了她的呼吸,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嘶…嘶…”声。她脸上的潮红褪去,重新变得苍白,甚至比之前更深沉,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沉入了更深、更冷的黑暗。只有那依旧异常活跃的脑电图,在镇静剂的压制下,如同不甘熄灭的余烬,时不时爆发出一个尖锐的波峰,提示着意识深处那场尚未完全平息的风暴。

看着苏晚再次变得“安静”,陈默的心却丝毫没有放松。这安静是药物强行制造的假象,是更深层次的禁锢。她的意识呢?在“彼岸”那个他一手打造的牢笼里,在他强行中断连接后,她怎么样了?是陷入了更深的混乱?还是…被那场精神风暴撕碎了?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比之前更加紧窒。他自以为掌控了一切,掌控了她的意识归宿,却差点在现实世界亲手葬送了她存在的根基。这种失控感让他几乎窒息。

林慎之暂时顾不上他了。他正焦头烂额地指挥着各项检查,同时还要应付闻讯赶来的医院高层和伦理委员会成员的质询。陈默被“请”出了病房,像个真正的、无助的家属一样,颓然地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身体微微发抖。周围的嘈杂似乎都离他很远,他的世界只剩下维生舱里苏晚那张苍白安静的脸,和“彼岸”中她最后那绝望、窒息、痛苦扭曲的表情。

他拿出私人终端,屏幕幽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手指在加密通讯录上那个标注为“管理员-张”的名字上方悬停。张显宗!这个始作俑者!这个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影子!他知道苏晚现在的情况吗?他想要的数据呢?那枚埋着致命逻辑炸弹的“诱饵”晶片…

一股暴戾的杀意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要立刻拨通那个号码,对着那头咆哮,质问他到底想要什么!质问他知不知道他差点毁了苏晚!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不能!现在联系张显宗,风险太大。林慎之正像疯狗一样嗅探着任何异常,任何与外部可疑人员的联系都可能成为指向他的证据。张显宗更是一条毒蛇,此刻联系他,无异于暴露自己的虚弱和失控,只会被他趁机拿捏。

他死死攥紧了终端,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必须稳住。苏晚的身体需要稳定,林慎之的调查需要应付,张显宗那头…也需要时间让那枚“炸弹”进入位置。

时间…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开了。林慎之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阴郁。他看到陈默,眼神复杂地闪了闪,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长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深度扫描结果出来了。” 林慎之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心力交瘁,“没有发现新的结构性损伤。之前的病灶…稳定。或者说,被这次剧烈的神经活动掩盖了。”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她的脑部…现在就像一片刚刚经历过海啸的原始丛林。一片混乱,但…奇异地,某些区域的神经突触连接强度,比昏迷时…甚至比一般人…都要活跃得多。尤其是…涉及记忆和情感处理的边缘系统区域。”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是麻木的悲痛:“这…这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坏?”

“不知道。” 林慎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挫败,“前所未见。教科书上找不到答案。这‘奇迹’…越来越像个潘多拉魔盒了。” 他侧过头,审视着陈默,“外部设备记录查过了,只有医院本身的常规监测数据流。没有发现任何未经授权的访问痕迹。”

陈默垂下眼,声音低哑:“我说了…我只是…跟她说了说话…”

林慎之盯着他看了足足十几秒,最终,那锐利的审视慢慢化为一种更深的困惑和无力。他找不到证据。所有的矛头似乎都指向了“奇迹”本身的不可预测性和陈默那“不合时宜”的情感刺激。

“暂时…只能归因于她大脑复苏过程中的极端不稳定状态。” 林慎之像是说服自己,也像是在给这件事定性,“我们会加强生命体征监测,调整镇静方案。在她状态彻底稳定下来之前…陈先生,我建议你…尽量减少探视,更不要试图去‘唤醒’她。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再次引爆这颗…不稳定的‘炸弹’。” 他的语气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后怕。

陈默沉默地点点头,肩膀垮塌下来,仿佛承受着千钧重担:“我…我知道了。只要她没事…我…我什么都听医生的。”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充满了恳求,“林医生,拜托你…一定要救她…”

林慎之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被那巨大的、真实的悲痛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陈默的肩膀:“我们会尽力的。你也…保重。” 说完,他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陈默独自坐在长椅上,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林慎之的报告在他脑中回响:“神经突触连接异常活跃…边缘系统…一片混乱的原始丛林…” 这不正是高强度神经刺激和精神冲击后的典型表现吗?是他的“审判”在苏晚的脑内留下的伤痕。但同时,“比一般人更活跃”…这是否意味着,“彼岸”的接入,那种深层次的意识交互,也在某种层面上…“激活”了她?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藤,悄然滋生。

他需要确认。确认苏晚的意识在“彼岸”中是否还存在,是否…完整。他不能再等了。林慎之的警告?去他妈的警告!他必须知道!

他猛地站起身,没有再看病房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他需要回到他的堡垒,他的工作室。那里有通往“彼岸”的唯一钥匙。

深夜的工作室,只有服务器指示灯在黑暗中无声地闪烁,像窥伺的眼睛。陈默没有开灯,径直走向控制台。他需要更安全、更隐蔽的方式进入“彼岸”。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一件特制的、布满柔性传感器和微电极的黑色紧身衣。这是他为深度潜入“彼岸”核心区域准备的原型装备,能提供更稳定、更不易被外部监测到的神经连接。

他躺进连接椅,冰冷的金属贴合着脊背。神经耦合头盔再次戴上,比之前更加沉重。他没有立刻启动连接,而是调出了“彼岸”核心管理界面。代表苏晚意识体的那个独特的数据标识——“SW-Entity”——依旧存在,在庞大的数据流中,像一个微弱但顽强跳动的光点。然而,这个光点周围,正包裹着一层极不稳定的、不断闪烁的红色能量场,如同紊乱的磁场,又像燃烧的火焰。那是他强行中断连接时留下的精神创伤印记,是数据层面的“脑损伤”。

看着那个被痛苦能量包裹的光点,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他没有犹豫。眼神中的最后一丝动摇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偏执的疯狂取代。他启动了深度潜入协议。

【神经连接深度:MAX】

【感官模拟度:100%】

【痛觉反馈阈值:解除限制】

【正在载入目标意识锚点:SW-Entity…】

【警告:目标意识场极度紊乱!强行接入存在高风险!】

【确认强制接入? Y/N】

陈默的手指,没有丝毫颤抖,重重按下了【Y】。

比之前强烈数倍的眩晕感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意识仿佛被从肉体中硬生生剥离、撕裂,投入一个高速旋转的、由纯粹痛苦和混乱构成的漩涡。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噪音、灼热的刺痛感、冰冷的窒息感…如同亿万根钢针,疯狂地刺入他的感知神经。

他“坠落”了。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出现在“家”中,而是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翻滚沸腾的黑暗。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的界限,只有混乱的能量在咆哮、撕扯。这是“彼岸”的底层数据深渊,是系统在苏晚意识崩溃时自动生成的隔离缓冲区,一个关押“危险程序”的垃圾场,一个精神层面的…地狱。

他在这片混沌的虚空中挣扎,努力维持着意识的锚点。剧烈的痛苦冲击着他的虚拟感官,那被解除限制的痛觉反馈,将苏晚意识崩溃时承受的折磨,百分百地传递给了他。他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绞肉机,每一寸“存在”都在被碾碎、重组、再碾碎。

“晚晚!” 他用尽全部意志力,在意识层面嘶吼,声音在这片混沌中显得微弱而飘渺,“苏晚!你在哪里?!”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狂暴的能量乱流,像无形的巨手要将他撕碎。

他咬紧牙关(虚拟的),强行调用管理权限,在混沌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相对稳定的通道,像在惊涛骇浪中驾驶着一艘随时会散架的小船。他循着核心数据流中那个代表苏晚的、被痛苦红光包裹的光点方向,奋力“游”去。

不知“游”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永恒的黑暗。前方的混沌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变化。不再是纯粹无序的翻腾,而是…凝聚。痛苦的能量开始汇聚,形成模糊的轮廓。

陈默猛地停了下来。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混沌中,一个“人形”正缓缓凝聚成形。不是苏晚那美丽的、穿着白裙的样子。

那是一个扭曲的、不成比例的轮廓。像是一个被强行拉长又揉捏过的影子。它没有清晰的面孔,只有两个燃烧着幽暗红光的空洞,如同眼睛。它的四肢细长而怪异,如同枯萎的树枝,又像断裂的触手,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挥舞、抽搐。构成它身体的,是翻滚的、粘稠的、如同沥青般浓稠的黑暗物质,不断滴落,又不断被混沌重新吸收。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绝望、恐惧和疯狂的精神辐射,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一波波地从这个扭曲的“影子”身上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