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飞出去的瞬间,不疼,只觉得天地倒旋,视野被泼洒的浓稠猩红淹没。最后定格的画面,是那张裹了泥浆、只剩贪婪和凶戾的乱兵面孔,还有远处地里那些农人,他们瑟缩着,眼里只有麻木的空洞,看着我刚刚许诺给他们田地粮食的脑袋滚进泥沟。
“打土豪,分田地”……妈的,口号果然不能当饭吃。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再睁眼,是被一种近乎窒息的富丽堂皇给呛醒的。
雕花繁复的沉香木床顶,帐子是某种滑腻冰凉的丝绸,绣着张牙舞爪的暗金龙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的暖香,混着药草若有似无的苦涩。身体虚软得厉害,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稍微动一下指尖都耗尽全力。
“殿下!殿下醒了!快传御医!”
尖细的、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哭腔,一个穿着深色宫袍的老太监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无数记忆碎片如同崩裂的冰河,轰然冲入脑海,撞得我颅內嗡嗡作响。
李璟,南吴——这个在五代十国夹缝里苟延残喘的边陲小国。而我,是国君幼子,同名,一个刚满十五岁、病弱得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小皇子。父皇昏聩残暴,常年沉溺丹术,朝政早被太师杨景一手把持。
而我,那个刚被砍了脑袋的土改先驱,就成了他。
御医战战兢兢地诊脉,开了无数补气安神的方子。宫人流水般进出,喂药、擦拭、更换衣物,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透过他们低垂的眼帘和细微的颤抖,我看到的不是恭敬,是怜悯,是恐惧,是对一个即将熄灭的烛火的敷衍。
也好。这身份,这病壳子,简直是完美的保护色。
躺了三天,能勉强下床。我倚在窗边,看宫墙圈出的四角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偶尔有穿着破旧号衣的老卒赶着牛车从远处宫道经过,牛瘦得露出嶙峋的肋骨。
“钱福,”我唤那老太监,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外面……田里的庄稼,长势可好?”
老太监钱福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旋即躬身,声音更低了:“回殿下,今年有些春旱,收成……怕是不太好。不过殿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
我扯了扯嘴角,没再问。上天庇佑?上天只庇佑拳头和粮食。
又几日,精神稍济。我必须去上朝。必须亲眼看看这朝堂,看看那位只手遮天的杨太师。
第一次出现在大殿,几乎引来了所有目光。惊异,审视,嘲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怎么还没死?我裹在宽大的亲王袍服里,由钱福半搀半扶着,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脸色苍白,不时压抑地低咳几声,完美扮演着一个侥幸偷生的病痨鬼。
龙椅是空的。父皇据说又闭关炼丹了。
丹陛之下,第一人。紫袍玉带,身材高大,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扫过来,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威压。杨景。他甚至没对我这个“生还”的皇子表现出丝毫问候的兴趣,只在我出现时瞥来一眼,那目光像在看一件碍眼的摆设,随即又专注于手中的奏章,仿佛那才是国之根本。
朝会冗长而乏味,汇报着哪里又出了祥瑞,哪里需要加赋以充军资。全是杨景一系的人在发声,零星几个老臣嘴唇嗫嚅几下,最终归于沉默。
就在我以为这场表演即将结束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掌管典籍、几乎被遗忘的老宗正。他颤巍巍地出列,说的是封地事务,提及某处皇庄田亩纠纷,佃户与庄头冲突,打死人了。
我心念微动,机会。
气沉丹田,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我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虽弱,却足够清晰,打断道:“佃户……亦是父皇子民。田亩……乃立国之本。若……若有无主之地、兼并之田,或可……均而分之,以安民心……”
声音落在大殿里,激起一片死寂。
“均而分之?”
短暂的错愕后,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丹陛下那位权臣。
杨景终于缓缓转过身,正眼看向我。他没有动怒,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他朝我微微拱手,姿态优雅,声音平稳温和,却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殿下久病初愈,或有欠安,还是安心静养为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落回我脸上,那笑意加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这等经国实务,非殿下所想那般儿戏。前朝旧事,殷鉴未远。”
他向前踱了半步,姿态像是师长教导蒙童,语气却陡然锐利:“殿下可知,前朝大唐的均田令,为何最终败亡?空有仁心,不切实际,徒惹祸乱耳。殿下——”
他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砸得地面咚咚作响:“欲效仿之?”
整个大殿的空气凝固了。无数道目光钉在我身上,有担忧,有冷笑,更多是等着看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病秧子如何收场。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浑身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钱福慌忙替我捶背,一脸焦急。
就在所有人以为我就要咳死过去的时候,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脸上因剧烈咳嗽泛出诡异的潮红,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我抬起颤抖的手,伸入怀中。摸索着,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那绢帛边缘沾着一点已然干涸发黑的、不起眼的污渍。
我展开它,手臂兀自微颤,声音却忽然变得清晰、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笑意,穿透死寂的大殿:
“太师……博古通今,深谋远虑……孤,佩服。”
我轻轻抖开那卷黄帛,那点污渍正对杨景。
“均田令为何失败……孤,确实想向太师请教。”
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棱断裂!
“但在此之前,”
我的目光猛地钉在杨景瞬间僵住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劈开凝固的空气:
“不如请太师先为孤,也为这满朝文武,解释一下——”
“你书房暗格之内,那件私藏的九龙赭黄袍……”
“还有那方……刻着你杨景名讳的——玉玺!”
“作何解释?!”
轰!如同惊雷炸响朝堂!死寂被彻底粉碎,群臣骇然变色,抑制不住的惊呼浪潮般涌起!几个杨党成员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杨景脸上的从容和嘲弄瞬间冰裂!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死死盯着我手中那卷黄帛,仿佛想用目光将它烧穿!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厉声呵斥“荒谬”,想冷笑反问“栽赃”,但那血诏的存在,那精准无比的地点与物件名称,像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