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府试、院试。关关难过。
每一场,她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考生,瘦小,沉默,背景空白。可每一次,当她提起笔,蘸饱墨,那些在深宫噩梦里反复咀嚼过的权谋算计、人心鬼蜮,都化成了最犀利冷静的策论文章,力透纸背。
“安陵予”的名字,从最初的籍籍无名,悄然爬升。
秋闱,桂榜高中。冬闱,杏榜题名。
消息传回松阳县,只会让那对父母惊疑不定,以为那个混账儿子终于浪子回头,走了天大狗屎运。他们或许会狂喜,或许会惶恐,但绝不敢声张,只会战战兢兢地等着“儿子”的下一步消息。
安陵容收到那些言辞混乱、充满试探的家书时,只漠然地扫一眼,便丢入火盆。火光跳跃,映亮她毫无波动的眼。
隆庆四年的春天,殿试在紫禁城建极殿举行。
重檐庑殿顶,琉璃瓦在春日下泛着刺目的金光。汉白玉的台阶冰冷坚硬,一步步走上去,如同踩着她前世的尸骨。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皇家特有的、冰冷又奢靡的檀香气息。她垂着眼,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身影在一众或紧张或激动的贡士中,单薄得近乎脆弱,背脊却挺得笔直。
殿内森严,御座高悬。
隆庆帝周玄澈,一身明黄龙袍,坐在至高之处。隔得远,面容有些模糊,只能感受到那种俯视众生的帝王威压。前世,她需仰视他,揣摩他,乞求他一丝垂怜。
此刻,她与众多贡士一同跪拜,山呼万岁。声音清朗,不高不低,混在众人之中,并无特别。
直到皇帝亲自策问,问到一道关于江南水患治理的难题。众贡士的回答或迂阔,或保守,或纸上谈兵。
轮到她时,她出列,躬身,开口。
声音依旧清朗,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引经据典的炫技,没有华而不实的辞藻,每一条策略都精准、务实、狠辣,直指核心,甚至对可能涉及的贪腐环节都提出了极为严苛的监管之法。那不是在答题,那是在拆骨剥皮,将问题连同可能滋生问题的血肉一并剜去。
那是她在前世血泪教训里,真正看懂了的权术和现实!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能听到她清晰冷静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御座上那道目光,逐渐变得专注,变得审视,最后,染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
文章呈上,周玄澈越看,速度越慢,指尖在宣纸边缘轻轻敲击了两下。最终,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大殿,再次落在那個低眉垂眼、身形单薄的新科贡士身上。
“安陵予。”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抬起头来。”
安陵容依言,缓缓抬头。
视线相接的一刹那。
龙椅上的周玄澈,清晰地顿了一下。
眼前的少年,面容清俊苍白得过分,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去的病气。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冬的寒潭,看不到底,却又隐隐有幽火在潭底燃烧。一种极其诡异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撞上心头。不是五官,是某种更深层、更难以捕捉的神韵。
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如此出众的气质,见过绝无可能忘记。
皇帝微微蹙眉,身体几不可查地前倾少许,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试图抓住那丝飘忽的熟悉感。殿内落针可闻,所有大臣、贡士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