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周玄澈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沉了几分,那点探究被压在帝王惯常的威严之下,却依旧透了出来:
“安爱卿,”他缓缓开口,字字清晰,“朕观你,甚是面善。”
“我们是否……曾在哪儿见过?”
来了。
安陵容的心在胸腔里沉静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平稳得可怕。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皇帝那审视目光的重量,和前世的某些瞬间微妙重叠。
她再次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所有翻涌的暗色,姿态恭顺无比,声音清朗温润,听不出一丝异样,仿佛只是回应皇帝一句寻常的垂询:
“回皇上,”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平稳,“臣,与皇上……”
她微妙地停顿了半瞬,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
“或许,前世有缘。”
御书房内,南窗下搁着一盆精心养护的建兰,抽出了一支青玉似的花葶,悄无声息地吐着幽香。紫檀木大案上,宣纸雪白,镇纸是温润的和田玉,御笔朱砂鲜红欲滴。
批红的间隙,隆庆帝周玄澈偶尔会抬起眼。
目光掠过下首那个身着六品青色鹭鸶补服,正埋首于一堆文书中的身影。新科探花郎,“安陵予”。入职翰林院已半月有余,赐下这随时可入御书房听候顾问的恩荣,也有七八日了。
少年身形在一众或富态或清癯的翰林官里,总显得过分单薄。此刻坐在小杌子上,背脊却习惯性挺得笔直,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呼吸都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响。
像一株被误栽入富丽堂皇牡丹园里的翠竹,清冷,突兀,却又异常扎眼。
那日金殿之上的对答,还有那句“前世有缘”,总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周玄澈自认不是沉湎怪力乱神之君,但那种没来由的熟稔感,却挥之不去。
他试过她几次。或是将几份观点相左、吵得沸反盈天的奏折丢给她,命她整理摘要;或是就经史中一段歧义颇多的章句,突然发问。
她每次都是先微微一怔,随即起身,垂首应答。声音不高,却条理极清,总能从那纷繁复杂的争吵中,迅速拎出最关键的核心,言辞简练,一针见血。偶尔给出的几句点评,角度刁钻却切中肯綮,隐隐带出的那股子冷冽与洞悉,常让他心下讶异。
这绝不像一个刚出仕的年轻进士该有的老辣。倒像……在权力场最幽暗深处浸泡过多年。
有趣。
周玄澈放下朱笔,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目光仍落在“安陵予”身上。
“安爱卿。”
安陵容应声抬头,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恭立:“皇上。”
“朕看你整理西南盐务的那份节略,条陈清晰。关于滇州巡抚所请‘以商代销’之策,你以为如何?”皇帝语气平淡,像随口一问。
御书房内侍立的几个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另一位今日轮值的老翰林则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安陵容眼皮微垂,心念电转。滇州巡抚是皇帝的人,此番上书意在从当地豪强手中夺回盐利,却阻力重重。“以商代销”看似让步,实则以退为进。但其中关窍,绝非她一个“新科探花”该看得透。
她略一沉吟,声音平稳:“回皇上,臣愚见。滇抚所策,或是权衡时局之举。然盐乃民生命脉,所选代销之商,必得根基深厚、信誉卓著,且需官府严加督察,定其输额,明其权限,以防尾大不掉,反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