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过一张张病床。大部分病人陷在镇静剂或疾病带来的深眠里,面容模糊,只有胸膛在呼吸机的辅助下微弱起伏。他们的睡眠看起来并不安宁,像一场精疲力尽的挣扎。偶尔有睁着眼的,瞳孔也是涣散的,映不出顶灯的光,只是茫然地对着虚空。
真的,没有声音。除了机器的低吟,什么也没有。连通常医院里该有的、细微的痛苦呻吟或梦呓都消失了。这片区域静得像个巨大的、正在运作的坟墓。李姐的话又浮上来——“三年了……我从来没听过……”
我甩甩头,把那点莫名的寒意甩开。错觉吧,大概是太安静了产生的错觉。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人体最疲惫,意识最涣散的时刻。
然后,它出现了。
极其细微,像一根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上耳膜。
我猛地顿住正在记录的手,钢笔尖在纸面上戳出一个小小的蓝点。
不是仪器。不是通风管的噪音。
是哭声。
女人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又被死死咬住,揉碎了,掺进冰冷的空气里。它飘过来,没有明确的方向,却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我后背的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心脏突兀地撞着胸腔。
守则第三条……忽略它……不要看……
可那哭声太真实了。绝望,无助,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肺。是新转来的那个女孩?三十五床?那么年轻,苍白得像一张纸,闭着眼睛被推进来的。
哭声还在继续,微弱,却顽固地钻进来。它勾动着某种属于人类本能的东西——看见同类哭泣,上前询问,递上一张纸巾。这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
规则?那莫名其妙的规则……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写记录。笔画歪歪扭扭。忽略它。戴上耳塞。抽屉里有……
一声抽泣猛地拔高,带着无法承受的颤音,清晰地刺入耳中。它来自斜前方。三十五床的方向。
理智的弦砰一声断了。也许是连轴转的疲惫,也许是这鬼地方无处不在的压抑,也许仅仅是那哭声里太过纯粹的痛苦压倒了对荒谬规则的遵从。我是个护工,活生生的护工,不是听不见哭声的机器。
我几乎是咬着牙,从口袋摸出一张随身带的纸巾,柔软,干净。然后转身,朝着三十五床那个被帘子半掩的角落,迈开了步子。
几步的距离,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哭声越来越清晰,每一声都像小锤子敲在骨头上。我能看到帘子下露出一角病床的栏杆,和一点点白色的被单。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拨开了那层淡绿色的隔帘。
她蜷在那里,瘦削的肩膀缩着,病号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随着啜泣轻轻抖动。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
“没事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给你。”
我把那张折叠的纸巾递过去,轻轻碰了碰她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背。
就在那一瞬间——
世界炸了。
“嘀嘀嘀嘀嘀——!!!!!”
尖锐、狂暴、毫无间隔的警报声从每一张病床、每一个角落同时炸响!心电监护仪的红灯疯狂闪烁,屏幕上所有的波形变成一条条撕裂的直线或是混乱不堪的锯齿!呼吸机发出刺耳的阻塞警报,输液泵乱叫!所有的声音拧成一股钢铁的洪流,劈头盖脸砸来,要把耳膜撕碎,把脑仁搅烂!整层楼的光线似乎都在警报器的狂闪中剧烈扭曲、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