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入,汇入跑道,沉默地、机械地沿着相同的方向绕圈,一圈,又一圈。有人离开,又有新的人加入,如同洋流中不知疲倦的鱼群。孟明混迹其中,脚步不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体育场南侧那巨大的白色钢架吸引——那是城市的电视塔,像一具远古巨兽的森森白骨,从低矮的楼宇间蛮横地刺向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他走着,看着周围那些奔跑、行走的模糊面孔,听着他们粗重的喘息,感觉自己也变成了这庞大循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永无止境地转下去。

直到晚上九点,体育场刺耳的闭馆铃声响起,他才像被惊醒般停下脚步,随着人流涌向出口。城市的灯火在四周高耸的建筑物上亮起,将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暗红。他再次骑上电动车,穿过那些由钢筋混凝土构成的、冰冷的峡谷,回到那间朝北的屋子。生活,像一张磨损严重的唱片,日复一日地播放着相同的、带着杂音的旋律。

第二天,他依旧准时将自己锁进那个小小的玻璃盒子。大厅里,悲喜剧照常上演:焦灼的、麻木的、如释重负的、悲痛欲绝的……一张张脸孔在玻璃窗外闪过,又消失在医院迷宫般的走廊里。他们遵循着各自相似却不同的轨迹,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带着他们的焦虑和问题,来到孟明的窗口前,留下几句询问,几张纸片,然后离去。孟明早已习惯,这些面孔如同窗外掠过的飞鸟,很少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直到那个老人出现。

他像一块被海水冲刷了千百年、布满孔洞的礁石,突兀地出现在孟明那扇玻璃窗前。那张脸,一瞬间攫住了孟明的全部注意力,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看上去活像一条石斑鱼。”这个念头像冰冷滑腻的触手,猛地缠住了孟明的思维。老人脸上的皮肤松弛下垂,堆积出深深的沟壑,如同鱼鳃旁褶皱的皮膜。这些松垮的皮肉沉重地向下拉扯着他的嘴角,形成一个巨大而悲哀的弧度。下巴有些前突,是那种被称为“地包天”的轮廓,配合着异常宽阔、几乎咧到耳根下的嘴唇,整个下半张脸呈现出一种怪诞的、仿佛随时准备吞噬什么的形态。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如同蒙着一层污浊的藻类,瞳色是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灰绿斑点的暗黄,毫无生气地嵌在眼眶里,仿佛两颗磨砂的玻璃球。

他费力地踮起脚,把一张皱巴巴的病历纸塞进那条窄缝,动作迟缓僵硬。当孟明伸手去接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对方的手背。那触感冰凉、粗糙,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黏腻,像是覆盖着一层半干的海藻。孟明的手指猛地一缩,病历纸差点掉在地上。

“同志……”老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孟明从未听过的外地口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又被水浸泡过,“……俺这个……费用……能报不?”

孟明需要集中十二分精神,才能勉强从那含混不清、带着浓重喉音的方言里拼凑出意思。他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寒意和不适,按照流程,凑近麦克风,尽量清晰地解释着报销的规则和需要补充的材料。整个过程中,老人那双浑浊的、如同死鱼般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孟明的脸。那目光并非专注,而是一种空洞的、凝固的凝视,仿佛穿透了孟明,凝固在玻璃后面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上。那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