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年他刚满五十岁,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他不再是那个温和的微生物学家,眼神里多了一种狂热和恐惧交织的东西。

他被停了职,同事和邻居们都说他疯了。

“深仔,你看。”他把培养皿递到我面前。

皿里什么都没有,一如二十年前那个下午。

“你看这光,”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玻璃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光从灯泡出发,穿过玻璃,照到你的眼睛里。很简单,对不对?”

我点头。那时我即将大学毕业,主修的正是天体物理。

“可如果……”他压低了声音,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吓人,“如果这个培养皿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呢?

如果它的玻璃壁,就是我们宇宙的边界呢?”

他的问题让我感到一阵荒谬。

“爸,这不科学。”

“科学?”他嗤笑一声,笑声在狭小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刺耳。

“科学就是我们这些菌落,试图去理解培养皿外的那个拿镊子的人!

我们用尽一切办法,分析皿底的养分,研究彼此的形态,总结出一套所谓的‘物理规律’,然后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洞悉了宇宙的真理!”

他猛地站起来,在阁楼里踱步,影子被灯光拉得又细又长,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可我们从来没想过,也许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也许那个‘人’,只是想看看在不同的温度和湿度下,我们能长成什么滑稽的样子!

也许他明天就厌倦了,会倒进一整瓶酒精,然后把我们冲进下水道!”

他停下来,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手指在培养皿壁上滑动,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实验室里那批链球菌?它们在皿里繁衍了三代,以为能永远占据营养区,结果我只是调了调恒温箱的温度,它们就全死了——我们和它们,没区别。”

“我们只是别人随手就能擦除的菌落。”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锥,刺进我的耳膜。

【-1d】

通往市郊精神病院的路两旁,银杏树的叶子已经黄透了,风一吹,便如下起一场金色的雨。

我把车停在疗养区外,隔着一道铁栅栏,看到了父亲。

铁门、指纹闸、病号服窗口,三重关卡像时间膨胀仪,每过一道,墙上的时钟就慢半拍。

他正坐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背脊挺得笔直。

二十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落了一层霜。

他没有看我,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银杏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走到他身边,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爸,我来了。”我叫他。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是一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混沌,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似于虚无的平静。

“你确实来了。”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和一个陌生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