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栖棠指挥还能动弹的轻症仆役，将药材分拣、清洗，投入那口临时架起的大锅中熬煮。浓烈而清苦的药香很快弥漫开来，冲淡了院中令人窒息的腐臭。
她亲自监督熬药，严格把控火候和时间。药汁沸腾翻滚，散发出令人心安的草木气息。她让仆役们将药汁分发给所有病人，无论轻重，每日两次。同时，她坚持要求打开所有门窗通风，用艾草苍术熏蒸角落，指挥轻症者清理污秽，保持环境相对整洁。
奇迹般的，在连续服用了几日汤药后，西角院隔离区的疫情竟真的出现了转机！高热不退的病人体温开始下降，咳喘如牛的症状有所缓解，咳出的血痰颜色也变浅了些。虽然依旧有人死去，但死亡的速度明显放缓，绝望的哭嚎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带着微弱希望的喘息。
“阿棠嬷嬷的药……真的管用！”
“我……我感觉好多了……能喘上气了……”
“阿棠嬷嬷……是我们的活菩萨啊……”
卑微的感激声在仆役中悄悄流传。叶栖棠那张丑陋的脸，在这些人眼中，不再是令人避之不及的秽物，而是希望的象征。她依旧沉默寡言，依旧佝偻着背，但当她走过时，仆役们会自发地让开道路，眼中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这变化，自然逃不过王嬷嬷的眼睛。她看着西角院逐渐恢复的秩序，看着李婉如和李崇山病情虽未痊愈但趋于稳定，心中对叶栖棠的倚重又深了几分。她破例允许叶栖棠自由出入府中库房取药，甚至默许她偶尔离开李府，去外面药铺采买一些府中短缺的药材——当然，必须由府中婆子跟随监视。
这天午后，叶栖棠拿着王嬷嬷给的令牌和一份简单的药材清单，在方妈妈的“陪同”下，第一次踏出了李府的大门。
京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阳光刺眼，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牲畜的腥臊……与李府内那死寂绝望的气息截然不同。叶栖棠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恍如隔世。她低着头，尽量将自己缩在方妈妈身后，仿佛被这喧嚣吓坏了。
方妈妈一脸不耐，催促着她：“快点！磨蹭什么！买完药赶紧回去！府里还一堆事呢！”
她们的目的地是城南一家颇有名气的“济仁堂”药铺。铺面宽敞，药柜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人。
叶栖棠将画着药材图案的清单递过去，喉咙里“嗬嗬”两声。
掌柜接过清单，扫了一眼上面的图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叶栖棠那张布满“疮疤”的脸和粗布衣裳，又看看旁边一脸倨傲的方妈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哦？李府要的药材？”掌柜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拨着算盘，“紫苏叶、桔梗、甘草……都是寻常货色。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指着清单上最后一味画得比较模糊的药材图案，“这个……像是……白芷？最近白芷可紧俏得很呐！北边闹灾，商路不通，存货不多，价钱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方妈妈一听，立刻竖起眉毛：“什么？涨价？我们李府采买药材，什么时候被你们这些商贾拿捏过？赶紧按单子抓药！少废话！”
掌柜皮笑肉不笑：“这位妈妈，话不能这么说。行情如此，小店也是小本经营。再说了……”他目光再次扫向叶栖棠，带着一丝探究，“这位嬷嬷……看着面生啊？以前来取药的，好像不是这位？”
叶栖棠心中一凛！这掌柜好生精明！
方妈妈不耐烦地挥手：“府里新来的哑婆子！懂点土法子！少啰嗦！赶紧抓药！耽误了府里主子用药，你担待得起吗？！”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不再多言，转身吩咐伙计抓药。但他抓药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眼神却不时瞟向叶栖棠，带着审视和算计。
就在伙计称量药材时，掌柜状似无意地拿起一片甘草，放在鼻尖嗅了嗅，慢悠悠道：“说起来……李府最近……不太平啊？听说闹了挺大的疫病？连李大人和三小姐都染上了？啧啧……真是……”
方妈妈脸色一变，厉声道：“闭嘴！府里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掌柜连忙赔笑：“不敢不敢！只是……关心一下。毕竟李大人是朝廷重臣嘛……”他话锋一转，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不过……听说府里出了位‘神医’？还是个……哑婆子？用些土法子，竟把疫病给压下去了？真是奇闻啊！”
方妈妈警惕地瞪着他：“你从哪里听来的？！”
“嗨！坊间都传遍了！”掌柜摆摆手，一脸“你懂的”表情，“都说李府得了个奇人！不过嘛……”他凑近方妈妈，声音压得更低，“妈妈，您可得多留个心眼！这年头，江湖骗子可不少！尤其是这种来历不明、又哑又丑的……谁知道她那些土方子里，有没有掺些……不该掺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瞥了叶栖棠一眼！
叶栖棠心中警铃大作！这掌柜分明是在挑拨离间！他想干什么？是受人指使？还是单纯想敲竹杠？
方妈妈闻言，脸色果然阴沉下来，看向叶栖棠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狐疑。
就在这时，药铺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神情冷厉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为首一人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方妈妈身上，冷声道：“李府的人？奉太子殿下谕令！彻查京城药铺！凡有囤积居奇、哄抬药价、贩卖假药者，严惩不贷！你们……在买什么药？”
太子的人？！叶栖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身体缩得更紧。
方妈妈也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回……回禀大人！奴婢是李府管事妈妈，奉……奉我家夫人之命，来……来采买些寻常药材……”
那为首的侍卫目光锐利，扫过柜台上的药材和叶栖棠，厉声道：“寻常药材？李府如今疫病横行，买这些普通药材有何用？这婆子是谁？”他指着叶栖棠。
“她……她是府里新来的粗使婆子……懂点……懂点土法子……”方妈妈声音发颤。
“土法子？”侍卫冷笑一声，眼神如刀刮过叶栖棠的脸，“抬起头来！”
叶栖棠浑身僵硬，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污秽肿胀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侍卫嫌恶地皱紧眉头，显然被她的“尊容”恶心到了。他不再看她，转向掌柜：“掌柜的！李府买的这些药，可有问题？”
掌柜眼珠一转，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没问题！没问题！都是些清热解毒的普通药材！这位妈妈付了钱的！小店童叟无欺！”他显然不想惹麻烦。
侍卫狐疑地扫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冷哼一声：“最好如此！若敢趁机发国难财，小心你们的脑袋！”他挥挥手，带着手下转身离开。
药铺内一片死寂。掌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方妈妈也松了口气，但看向叶栖棠的眼神更加复杂和警惕。
叶栖棠抱着包好的药材，跟在方妈妈身后走出药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身份要暴露了！太子的人为何突然搜查药铺？是针对李府？还是……针对她？
回府的路上，方妈妈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叶栖棠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猜忌和不安。那掌柜的话，显然在她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回到李府西跨院，叶栖棠将药材交给负责熬药的婆子，便默默回到自己那间破败的耳房。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药铺的试探、太子侍卫的盘查、方妈妈的猜忌……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向她收紧！
夜幕降临，李府再次陷入死寂。叶栖棠吹熄油灯，将自己融入黑暗。她需要冷静，需要思考下一步的行动。然而，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让她难以平静。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石子落地的“嗒”声！
叶栖棠瞬间警觉！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望去。
昏暗的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院墙的阴影里！月白锦袍，银狐裘氅，玉骨折扇轻摇——是谢临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深夜潜入李府西跨院？！
叶栖棠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看到谢临舟的目光，正精准地投向她的窗口！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知道她就在窗后窥视！
他缓缓抬起手，手中拿着一个不大的油纸包。他对着窗口的方向，轻轻晃了晃油纸包，然后，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将油纸包塞入墙角一处松动砖石缝隙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窗口的方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月光朦胧，叶栖棠却清晰地“读”懂了那两个字：
“当归。”
当归？！
叶栖棠瞳孔骤缩！当归……是药材！但在此刻，这个词语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当归……归家？还是……另有深意？！
谢临舟深深地看了窗口一眼，那眼神仿佛穿透了黑暗，直抵她的灵魂深处。然后，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不留一丝痕迹。
叶栖棠僵立在窗边，浑身冰冷！谢临舟……他不仅知道她在这里，还知道她需要什么！当归……他送来的，到底是什么？！
她强压下冲出去查看的冲动，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出耳房。
她来到谢临舟刚才站立的地方，墙角果然有一块松动的青砖。她小心翼翼地撬开砖石，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油纸包！
她迅速将油纸包揣入怀中，回到耳房，插好门闩，才颤抖着手打开。
油纸包里，是几片品相极好的当归切片！药香浓郁。但在当归片下面，还压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如蝉翼的素笺！
叶栖棠的心狂跳起来！她展开素笺，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看去。
素笺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小字：
“北境风雪急，稚子盼归期。药石虽可续，故园春已迟。”
北境风雪急……稚子盼归期……
叶栖棠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稚子……归期……
承安？！是承安吗？！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死死攥紧那张素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谢临舟……他知道承安的下落？！他是在告诉她，承安还活着？！在北境？！在等着她？！
“药石虽可续，故园春已迟……”这后半句又是什么意思？是暗示承安处境危险？还是……提醒她复仇之路漫长？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追问谢临舟！但她知道，不能！这太冒险了！谢临舟的身份、目的、动机，一切都还是谜！这纸条，是线索？还是陷阱？！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遍默念着那两行字。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锋芒，确实是谢临舟的风格。他将纸条藏在药材中送来，显然是不想暴露。
他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要告诉她承安的消息？是为了获取她的信任？还是……另有所图？
叶栖棠的目光落在油纸包里的当归片上。当归……当归……他送来的，不仅仅是药材，更是一个希望！一个关于承安还活着的、渺茫却无比珍贵的希望！
她将那张素笺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字迹的余温。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滑过她脸上那些污秽的“疮疤”，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
承安……还活着！
在北境！
无论谢临舟目的为何，这个消息，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她被仇恨冰封的心湖！让她在无尽的复仇深渊中，看到了一丝温暖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