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烬和秦逸兴蹲在苏州河边的空地上,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捡来的木板。晨雾里,一个歪歪扭扭却结实的小摊渐渐成型——秦逸兴甚至不知从哪搞来块褪色的蓝布,用竹竿支起来当遮阳棚。

“码头那帮人今早还问我呢”,秦逸兴叼着草梗,榔头敲得砰砰响,“说林小子咋不来扛包了?”他学着工头粗声粗气的腔调,“'那细胳膊细腿的,该不会累趴下了吧?'”

林烬正往摊位上刻“代写书信”的字样,闻言头也不抬:“你可别告诉他们实情。”他吹掉木屑,压低声音,“这年头,识字的比扛大包的少,招人眼红就麻烦了。”

秦逸兴突然停下锤子,黑脸上露出罕见的严肃:“俺懂。”他粗糙的手指划过木板边缘的毛刺,“前年有个会算账的苦力,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淹死在黄浦江......”话没说完,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晨雾散去时,小摊已经支在了邮局斜对面。林时和沫沫并排坐在后面的木箱上——一个在整理报纸,一个在认认真真地往本子上描红。林烬特意给两个孩子都擦了脸,还借了把缺齿的梳子给沫沫扎小辫。

“记住啊,”林烬弯腰给弟弟系紧新鞋带,“有人问起,就说哥在码头搬轻货。”又扭头对沫沫眨眨眼,“要是看见戴鸭舌帽的巡捕过来,立刻喊'卖报啦'!”

两个孩子郑重点头,活像要完成什么重大任务。秦逸兴蹲在旁边闷笑:“整得跟地下党似的......”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炊饼!中午别饿着我妹子!”

第一单生意是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要往北平寄信。林烬提笔时,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微微发抖——

妈的,比大学答辩还紧张......

阳光渐渐爬上蓝布棚顶,小摊前的铜板越堆越高。林时和沫沫的卖报声脆生生地飘过来,混着有轨电车的叮当声。林烬望着弟弟不再渗血的脚趾,突然觉得:

这破破烂烂的小摊,好像比码头的麻袋更有分量?

傍晚收摊时,林烬蹲在角落里,就着煤油灯的光亮数铜板。叮叮当当的声响里,他忍不住咧嘴傻笑——乖乖,今天赚的比码头扛三天麻袋还多!

“哥你笑得好瘆人......”林时正趴在地上练字,被他笑得毛笔都写歪了。

“你懂啥!”林烬把铜板分成三摞,最大的那堆哗啦推到弟弟面前,“喏,存着交房租。”又指着中等那堆,“这是买纸笔的。”最后几个孤零零的铜板被他弹到空中,“这些嘛......明天给咱家时小子买麦芽糖!”

林时眼睛瞪得溜圆,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哥哥最厉害了!比闸北私塾的先生还厉害!”

林烬揉着弟弟的脑袋,突然想起21世纪那些嚷嚷“读书无用论”的亲戚——

感谢九年义务教育!感谢高考!感谢我爹妈当年拿扫把逼我背古诗!

他低头看林时歪歪扭扭的“天地人”,心里美得冒泡:谁能想到,当年大学里摸鱼练的瘦金体,现在成了吃饭的家伙?

远处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林烬突然把弟弟举起来转了个圈:“等着吧!等哥再攒点钱,送你去正经学堂!”

林时在半空中咯咯直笑。

那些曾经让他头疼的文言文、数学公式,此刻都成了最珍贵的金手指。

爸妈要是知道......

林烬把弟弟放下来,鼻子突然有点酸,肯定会说:“早让你多练字了吧!”

夜风吹动记账的破本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今日进账:37文

给弟弟买鞋:-15文

沫沫学费存款:5文

剩余:17文(骄傲!)

林时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拽着林烬的衣角不撒手:“哥哥,我也想被货箱砸一下脑袋!”他比比划划地模仿林烬之前吹牛的样子,“这样就能'开窍',变得和哥哥一样厉害了!”

林烬一听,差点被口水呛到,抬手就给了弟弟一个脑瓜崩:“笨蛋!你哥我那是......那是天赋异禀!你货箱砸一下只会变傻子!”

林时捂着额头,瘪着嘴不服气:“可秦哥哥说,你以前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

“咳咳!”林烬一把捂住他的嘴,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这事儿不准再提了!走,叫上沫沫,咱们回家。”

林时这才笑嘻嘻地挣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朝不远处的沫沫跑去:“沫沫!回家啦!哥哥今天赚了好多钱,说要给我们买糖吃!”

沫沫正蹲在地上数报纸,闻言抬起头,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真的?烬哥哥最好啦!”

林烬看着两个小家伙欢快的背影,忍不住摇头笑了。他弯腰收拾小摊上的笔墨,忽然瞥见林时刚才练字的纸——歪歪扭扭的“哥哥最棒”四个字旁边,还画了个丑萌丑萌的小人,脑袋上顶了个大包,旁边标注着“开窍中”。

“这小崽子......”林烬笑骂着把纸折好塞进怀里,心里却暖烘烘的。

月光下,三个身影被拉得老长。林时左手牵着哥哥,右手拉着沫沫,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卖报的趣事。

走到巷子拐角时,正巧碰上下工回来的秦逸兴。他灰头土脸的,肩膀上还沾着码头特有的煤灰,一见他们就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哟,咱们的文化人回来啦!”

三人刚拐进弄堂,隔壁修鞋的李叔就探头问道:林家小子,最近去哪发财了?衣裳都体面了嘞!”他眼睛尖,一眼就瞧见林烬袖口新补的细密针脚——虽然布料还是旧的,但总算不再破破烂烂地挂线头了。

林烬和秦逸兴对视一眼,默契地打了个哈哈:“哪儿啊李叔,就是码头搬点轻货......”

秦逸兴顺势揽过林烬的肩膀,故意大声道:“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工头照顾他看仓库呢!”说着还用力拍了拍,拍得林烬一个趔趄。

等走远了,秦逸兴才压低声音:“看见没?斜对面烟铺那俩一直盯着咱。”他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眼,“听说前些天有个代写信的,被人告了'通共'......”

林烬顿时后背一凉。林时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小手悄悄攥紧了哥哥的衣角。

“明天换个地儿。”林烬把弟弟往身边带了带,“去法租界教堂后街,那边洋人多。”

秦逸兴点点头,突然从裤兜掏出个油纸包:“喏,大富贵边角料。”打开竟是几块卖相不好的白糖糕,“掌柜说沾了灰,便宜处理。”

暮色中,四个脑袋凑在一起分食着沾灰的甜糕。林时和沫沫像两只小仓鼠,吃得满脸渣子。

林烬蹲在窝棚门口,望着远处租界璀璨的灯火,突然用手肘捅了捅秦逸兴:“老秦,等攒够钱,咱们带俩小的搬城里去。”他掰着手指头算,“你腿脚好,去拉黄包车准行。沫沫总不能一直住这种......”话没说完,一根茅草从棚顶掉进他脖领里。

秦逸兴正用树枝在地上划拉,闻言嗤笑:“就俺这暴脾气?拉两天说不定就得跟客人干起来!”但他黑眼睛里闪着光,"

“不过......听说霞飞路那边新开的百货公司招送货的,会写字还能多开三成工钱。”

林时和沫沫挤在油灯下练字,闻言同时抬头。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映着同样憧憬的光。

“急啥,一步步来。”林烬把今天的收入分好,最厚的那沓用破布包好塞进墙缝,“我先稳住代写摊,得空去洋行打听打听......”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会洋文的,一个月能挣八十块大洋!”

秦逸兴倒吸一口凉气——这够买半间石库门了!

夜风吹动记账本,最新一页写着:

目标清单:

1.租间有玻璃窗的房子(10块/月)

2.送林时进学堂(学费5块/学期)

3.买辆二手黄包车(秦大个专属)

4.给沫沫扯块花布(小姑娘该有裙子了)

林时突然举起作业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新学的英文:“G-o-o-d n-i-g-h-t!”

月光漏过破屋顶,斑驳地洒在四人身上。在这个满是跳蚤的窝棚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比春天的竹笋还鲜嫩,比苏州河的浪花还透亮。

第二天,林烬的小摊前冷冷清清。偶尔有人来问价,却总因为几个铜板讨价还价半天,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街对面,一个断了腿的老兵正趴在地上乞讨,破碗里零星躺着几个铜子儿。

“写封信要两个铜板?你咋不去抢!”一个穿着补丁褂子的妇人尖声嚷道,口水喷到林烬刚铺开的信纸上。

林烬强压着火气解释:大婶,这已经是最低价了...”

“呸!前头那个老秀才才收一个!”

林烬攥着毛笔的手直发痒——要是在21世纪,他早掏出手机刷会儿微博消气了。现在只能干瞪着眼,看街角几个黄包车夫蹲着赌骰子。

忽然一阵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条道,两个穿绸衫的男人拖拽着个瘦小的女孩走过。女孩手腕上系着草标,脸上挂着泪痕却不敢哭出声。

“新鲜货色,十二块大洋!”其中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吆喝,“买回去当丫鬟童养媳都行!”

林烬胃里一阵翻腾。他下意识去摸口袋——空的。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光蛋。旁边的林时早已吓得钻进他怀里,小身子直发抖。

街对面,卖云吞的老头叹了口气,往锅里多扔了把葱花。更远处,几个包身工像牲口似的被赶进工厂,铁门“咣当”一声关上。

林烬盯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指,突然无比想念那个可以随手点外卖、刷短视频的世界。哪怕是最无聊的贪吃蛇游戏,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

“哥哥...”林时轻轻拽他衣角,“那个小姐姐...会不会挨打啊?”

林烬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暮色中,卖身女孩的呜咽声渐渐远去,混着报童的叫卖、乞丐的哀告、还有远处码头轮船的汽笛。

这个1930年的黄昏,真实得令人窒息。

林烬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收摊的手指微微发抖。今天统共就赚了八个铜板,还不够买两碗阳春面。

他低头看了看依偎在身边的林时——小孩正专心致志地舔着一块麦芽糖,那是早上出门前林烬咬牙给他买的。糖块已经化得只剩指甲盖大小,林时却舍不得一口吃完,每次只小心翼翼地用舌尖碰一下。

昨天的好运气,果然只是侥幸......

可能是新人穿越福利?!

林烬攥紧装钱的破布袋,布料粗糙的触感磨得掌心发疼。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正翻着垃圾堆,突然惊喜地扒拉出半块发霉的窝头。

林时突然拉拉他的袖子:“哥哥,糖给你吃一口。”

那块小小的、沾着灰尘和口水的糖,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林烬喉咙发紧,蹲下来轻轻抱住弟弟:“你吃,哥不爱吃甜的。”

谎言。

在21世纪,他可是能一个人干掉整个生日蛋糕的甜食控。

夜风卷着煤灰吹过街道,林烬把林时往怀里带了带。他望着远处租界璀璨的灯火,那里有西装革履的洋人,有坐着黄包车的富家小姐,还有飘着钢琴声的咖啡馆......

而他们所在的这条肮脏的弄堂,连月光照进来都是支离破碎的。

既然回不去......

林烬感受着怀里小孩温热的呼吸,那就拼了命也要让他在这个乱世活下去。

他忽然想起早上看见的招聘启事——法租界有家书店在招会中英文的店员。虽然工钱不多,但至少......比在街头看人脸色强。

“走,回家。”林烬把林时背起来,“明天哥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小孩困倦的脑袋靠在他肩上,糖渍黏糊糊地蹭了他一脖子。这黏腻的触感,成了林烬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最真实的锚点。

远处,又一轮明月升起。照着朱门酒肉,也照着路边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