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法租界的路灯次第亮起。林烬将黄铜鸡毛掸子挂回原处,又用软布将柜台上的玻璃罩灯擦得锃亮。
张冠清正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时不时推一推滑落的金丝眼镜。
“新来的,”他突然抬头,“月钱要等到廿五号发薪日,老先生规矩。”说着递过一本蓝皮簿子,“在这画押,算是预支三日饭钱。”
林烬接过毛笔,在“预支大洋壹元整”下工整地签了名。这才明白民国时期的书店伙计都是月结工钱,平时只能预支些生活费。他偷偷掂了掂钱袋里的银角子——勉强够买十斤糙米。
杜老先生从内室踱出来,手里捧着个珐琅暖手炉:“天要落雨,早些回去罢。”他看了眼门外,“你那两个小的,在骑楼底下候着呢。”
林烬忙将店门前的洋灰地扫净,又检查了书架防潮的石灰包。张冠清突然往他怀里塞了把油纸伞:“明日记得带来!这伞要值五角洋钿呢!”语气虽凶,却悄悄把伞绳往他手腕上缠紧了些。
推开雕花玻璃门,潮湿的秋风裹着煤烟味扑面而来。
林时和沫沫果然缩在对面骑楼柱子旁,见了他立刻蹦起来。小孩们懂事地没敢靠近,只远远喊着“哥哥”,四只眼睛却黏在他簇新的藏青长衫上打转。
“走,回家。”林烬撑开伞,三个脑袋挤在伞下穿过细雨迷蒙的街道。路过米铺时,他摸出个银角子:“称二升米,要新到的暹罗米。”
暮色中的巷子里,卖夜宵的馄饨挑子冒着热气。林时忽然拽他衣袖:“哥哥,长衫...会淋湿的。”小孩声音轻得像猫叫,手指小心翼翼捻着浸湿的衣角。
林烬心头一热,索性把伞往两个孩子那边倾斜:“不怕,哥哥有办法。”
他想起大学时看过的老电影,学着男主角的派头脱下长衫搭在臂弯——这才发现内衬早已被汗浸透,散发着廉价肥皂与油墨的混合气味。
远处传来海关大楼的钟声,当当敲了七下。
林烬望着雨中模糊的租界灯火,突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米袋比什么系统金手指都实在。
至少今夜,草棚里会有米香;至少明天,他还能穿着体面的长衫走进那间飘着书香的店铺。
暮色渐沉,林烬一手牵着林时,一手提着米袋,将沫沫送到她家窝棚前。破旧的油毡门帘突然被掀开,秦逸兴高大的身影钻了出来,煤油灯的光在他黑黝黝的脸上跳动。
“哟,文化人回来啦?”秦逸兴弯腰抱起妹妹,眼睛却盯着林烬臂弯里的米袋,“今儿代写信挣了多少?”
沫沫抢先搂住哥哥的脖子:“烬哥哥不去码头啦!他在明德书店找到差事了!”小姑娘兴奋地比划着,“穿的可体面的长衫呢!”
秦逸兴的浓眉高高扬起:“当真?”他不由分说挤进林烬的窝棚,煤油灯将草棚里照得影影绰绰,“那洋书店不是只要念过洋学堂的?”
林烬把米袋小心地藏进墙角稻草堆,取出小半瓢递给沫沫:“运气好罢了。”他掸了掸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老先生心善,知道我要养弟弟。”
秦逸兴一屁股坐在草席上,震得窝棚顶簌簌落灰:“工钱咋算?日结?”
“月结。”林烬苦笑着摸出钱袋,“预付了三日饭钱,统共一块大洋。”银角子在灯下泛着微弱的光,“够买十斤糙米,还剩几个铜板。”
林时突然从破布袋里倒出十几个铜板:“加上我今天卖报的!”小孩的掌心被铜钱印出了红痕。
秦逸兴吹了声口哨:“乖乖,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那书店可是在法租界,你...”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林时条件反射地往哥哥怀里钻,沫沫也紧紧抓住秦逸兴的衣角。四人屏息听着巡捕房的哨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总之,”秦逸兴起身抱起妹妹,“明儿我送沫沫去你书店附近卖报。”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黑脸上露出罕见的犹豫,“那个...书店还招人不?俺虽然字丑,力气管够...”
林烬望着好友粗粝的手掌,突然想起阁楼上那些待整理的沉重书箱。夜雨打在油毡上的声响渐渐密集,将1930年的上海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林烬往灶膛里添了把稻草,火光映着他新换的长衫下摆。
他抬头看向秦逸兴:“要不明天我带你一起去问问?老先生心善,兴许能给你安排个搬书的活计。”火光在草棚里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发霉的土墙上,“咱们在一块,也好照应这俩小的。”
秦逸兴搓着粗糙的手指,煤油灯照出他掌心的老茧:“俺这双手,搬货行,握笔可不成。”他忽然压低声音,“其实俺盘算过,要是咱俩能攒够三十块大洋...”
“买辆黄包车?”林烬眼睛一亮。他想起每天在书店门口等客的那些车夫,虽然辛苦,但比码头搬货强多了。
林时突然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我知道!静安寺路口的二手车行,上个月有辆只要二十八块!”小孩眼睛亮晶晶的,“车篷是蓝布的,可新了!”
沫沫也掰着手指算起来:“哥哥拉车,烬哥哥在书店,我和林时卖报...”她忽然打了个喷嚏,稻草屑在灯光里纷纷扬扬。
秦逸兴的大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成!就这么着!”他转向林烬,“俺明天就去码头把活辞了,先在你书店附近找个短工。”
屋外的雨声渐密,打在油毡上噼啪作响。林烬望着灯下两张稚气未脱的脸,忽然觉得这破草棚也没那么冷了。他从米袋里舀出半碗暹罗米,又摸出最后一个铜板:
“明天...给孩子们买块麦芽糖吧。”
秦逸兴咧嘴笑了,黑脸上露出白牙:“中!等俺买了黄包车,头一个就拉你们去外滩兜风!”
夜雨中的上海滩,万家灯火明明灭灭。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十下,却盖不住窝棚里轻轻的笑声。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四个渺小的生命正编织着微不足道的希望——像野草从石缝里探出头,像萤火在暗夜里亮起光。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林烬就被秦母拽进了秦家窝棚。这间比他们的大不了多少的草棚里,竟用麻绳吊着块巴掌大的碎镜片,在晨光中泛着朦胧的光。
“别动!”秦母粗糙的手指穿过林烬的发间,生锈的剪刀咔嚓作响,“在洋人地界做事,总要体面些。”
林烬僵着脖子,第一次在镜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细长的眉眼,左眼尾那颗泪痣,还有与林时如出一辙的尖下巴。只是比起前世熬夜打游戏的自己,这张脸苍白得多,倒真应了秦逸兴那句“小白脸”。
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
“哎呦,我们小林生得真俊!”秦母用热毛巾给他擦着碎发,手法意外地娴熟,“要是穿身西装,活脱脱就是个洋行小开!”
沫沫蹲在土灶前搅着红薯粥,闻言抬头:“烬哥哥比画报上的明星还好看!”小姑娘的辫子还没扎好,一撮呆毛翘在头顶。
秦逸兴叼着草绳推门进来,见状"噗"地笑出声:“真中!这下更像文化人了!”他故意学着阔少的派头作揖,“林公子今日要去哪家书局高就啊?”
晨光透过草棚的缝隙,在镜片上割裂出细碎的光斑。林烬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藏青长衫,齐整的短发,倒真有几分民国知识青年的气质。只是那双眼睛里,还藏着21世纪宅男才有的茫然。
“好了!”秦母最后替他掸了掸衣领,“保管那洋书店的老先生看了欢喜!”
门外,林时举着破陶碗跑来:“哥哥!王婶给的豆浆!”小孩突然愣在原地,碗里的豆浆晃出来些,“哥哥好像...画里的人...”
第一缕朝阳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将窝棚前的积水照得粼粼发亮。林烬接过豆浆,在四个人的注目礼中,突然觉得这个身体正在慢慢变成自己的。
“走啦!”他一手牵起林时,一手拎着装红薯粥的竹筒,“今天带你们走霞飞路——听说那儿的梧桐叶开始黄了。”
秦逸兴在后面怪叫:“哎哎!说好的帮俺问工呢?”笑声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
秦母倚在窝棚门口,粗布围裙上还沾着稻草屑:“看着点沫沫!别让巡捕房的人给冲撞了!”
“知道了!”林烬和秦逸兴异口同声地应道。秦逸兴弯腰把沫沫架到脖子上,小姑娘的破布鞋在他胸前晃啊晃的。林时像只小麻雀似的在前面蹦跳,时不时回头等他们。
四人穿过晨雾弥漫的弄堂。
卖豆浆的挑子刚支起来,蒸笼掀开时的白雾混着煤烟,在石板路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秦逸兴突然吹了声口哨:“别说,这头发一剪,真像那么回事!”他故意用指节敲了敲林烬的后脑勺,“就是不知道墨水装了多少。”
“去你的!”林烬笑骂着躲开,却见林时已经拉着沫沫钻进了邮局侧门——两个小身影熟练地跟派报员交涉,不一会儿就抱着油墨未干的报纸跑出来,脸上还蹭着黑乎乎的印子。
林烬推开书店雕花木门的瞬间,铜铃清脆的声响惊动了店内两人。
杜老先生正擦拭着柜台上那盏黄铜台灯,闻声抬头时,手里的软布“啪嗒”掉在了地上。张冠清更是夸张,他捧着的一摞《东方杂志》稀里哗啦散落一地,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都忘了扶。
“早上好,我来上班了。”林烬被盯得耳根发热,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秦母今早用热毛巾给他搓脸时的刺痛感还在,皮肤此刻应该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老先生颤巍巍地捡起抹布:“小、小林啊...”他忽然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珐琅盒,“正好,这是前日法兰西领事夫人送的雪花膏。”
张冠清终于找回声音,却是一句:“人模狗样!”他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杂志,耳尖红得能滴血,“还、还不快来帮忙!”
林烬赶忙上前,藏青长衫的下摆扫过柚木地板。他蹲下时闻到自己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秦母用的那块土肥皂,竟比想象中清爽好闻。
“头发...”张冠清突然压低声音,“在哪剪的?”他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略显毛躁的发尾。
“秦家姆妈剪的。”林烬接过他手里的杂志,突然发现这个总爱呛人的店员,睫毛在晨光中竟呈现出浅棕色,“就...用裁布的剪刀。”
老先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桂花头油,抹些更精神。”老人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菊花,“今儿下午英商会的千金要来取书,你负责接待。”
铜铃又响,抱着报纸的林时和沫沫在门外探头探脑。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林烬新剪的短发上投下一道虹彩。张冠清突然别过脸去:“还不去阁楼整理书箱!”
林烬走向楼梯时,听见老先生小声对张冠清说:“瞧瞧,这才像我们明德书店的门面...”
而玻璃门外,两个小孩正踮着脚,把沾着油墨的小手按在橱窗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掌印。